岁事当长贺(140)
“不管怎么样,先把他从牢里救出来再说。”班贺心中打定主意,起身告辞。
魏凌含了一口茶水在嘴里直咕嘟,目送班贺离开,心中不禁感慨,恭卿对这人也太上心了吧。
魏凌告知的事情并未全然没有帮助,班贺当夜再次前往刑部大牢,见到了陆旋。
两人隔着栏杆相望对坐,班贺用干净布巾浸过温水,拧干给他擦脸。
从额头到双颊,再往下,轻抬他的下巴,陆旋便顺从地扬起脸,露出最为脆弱的咽喉,在温热的布巾擦过时喉结不自觉地滚动。
“弄得这么狼狈,你还笑得出来。”班贺轻声道。
他一来就见陆旋脸上弄了一抹灰,自己却浑然不觉,陆旋以没有铜镜看不见脸上哪里不干净为由,让他帮忙擦擦。班贺索性请张隆弄来一盆温水,给他仔细擦一遍,就成了眼下这局面。
陆旋嘴角弧度掩饰不住:“见到你都笑不出来,那还有什么事能让我开心?”
班贺嗔怪地瞥他一眼,侧身清洗布巾,顺口问道:“今日可见到了什么人?”
陆旋如实相告:“詹大人来过。”
班贺明知故问:“他找你有什么事?”
当着班贺的面撒谎,让陆旋的表情变得不自在,却坚持否认:“没什么事,只是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言归,”班贺注视的目光柔和,“你难道想一直在牢里待着?”
陆旋避开他的视线:“没什么不可以。”
“不行。我不想让你待在这个地方。”班贺的语气强硬了些,“詹景时再来见你,告诉他,这双手臂是我所为。”
陆旋猛地看向他:“绝无可能!”
班贺将手里的布巾扔回水里:“看来,你还不算完全了解我。”
“你要做什么?”陆旋猜到班贺要做什么,手臂伸出栏杆外,想要抓住他,却被不着痕迹地躲开。行动被限制,心中无端生出怒意与惊慌,他咬牙挤出声音,“恭卿,你不能!不能那样做!”
班贺笑道:“我有皇帝亲口承诺的无罪赦免,你这样硬扛着不说才叫做傻事。我不会让你在监牢待太久的,信我。”
他屈指在陆旋手臂上轻弹,声音里带着笑意:“嗯?”
陆旋反手去抓,却被再次避开,他用力捏着栏杆,声音哽在喉咙里,双眼死死盯着班贺。班贺不在意地笑笑:“看来你今晚不想再见到我了,那改日再见吧。”
陆旋用力捶在栏杆上,发出低哑的怒吼:“班贺!”
无视身后愤怒的声音,班贺端着半凉的水出去,交还给张隆,道过谢,昂首离开了大牢。
第119章 惩罚
寅时天色尚无亮起的征兆,如浸在一团浓墨里,天地皆暗。
今日朝会,班贺向例早起,穿戴好衣帽,走出门去。他脚步一顿,转向阿毛的房间,推门进去,那小子睡得昏天黑地,什么声音都听不见,班贺推了推他的肩,阿毛只是翻了个身,卷起被子露出后背屁股,冻出了一个屁。
班贺忍俊不禁,替他将被子盖好,走出门外。厨房里闵姑点着灯忙活,听见脚步声连忙跑出来:“包子蒸好了,郎中拿着路上吃,饿坏了身子可不好。”
班贺笑着接过,道了声谢:“阿毛就拜托您了。”
他语气里似乎含着一丝异样的情绪,闵姑却迟钝地没有察觉,说着这是我应当做的,拿过灯笼交到班贺手中,将他送出门外。
朝会群臣说了些什么,班贺一句也没听进去,散朝后他顾不得盯着他的眼睛,拦下皇帝身边内侍,只说有要事要求见圣上。
跟在皇帝身边伺候的内侍都认得这位上任不足一年的虞衡司郎中,圣上时常召见,委以重任,诸事宽容以待,因此并未多犹豫,帮他上报给张全忠。
等候多时,才有内侍前来传话,皇帝请班郎中觐见。
殿内赵怀熠翻阅着奏折,班贺被领进来只是看了眼,随即说道:“有要事为何不在朝会上说,偏要私下讲,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他只是在熟悉的臣子面前随口一说,却不想班贺一言不发跪了下来。这一跪,当即让赵怀熠想起昨日出言不逊的詹景时,眉头立马蹙了起来。
班贺缓缓道:“陛下是否还记得,曾许诺过臣一个无罪赦免?”
赵怀熠将手中朱砂笔拍在桌上,桌面霎时落下一抹红痕,像溅上的血。
还未听完他的话,便觉得一股无名火陡然生起,直往头上冲。赵怀熠故意不去接他的话,冷眼看着这人又能说出怎样大逆不道的话来。
“臣,是来向圣上告罪的。”班贺低头不看皇帝的脸色,自顾自道,“臣未回京任职前,曾在外游历,以增广博文。那时,臣遇到当年昭毅将军陆籍之子,陆将军遭歹人所害,家破人亡,只剩一名独子。那名独子也在歹人追杀时身受重伤,惨遭斩臂之苦。”
室内安静比昨日更甚,只听得见班贺一人的声音。
“身为武将之子却失去双臂,不能为双亲报仇,活着,比死了还难受。臣明知故犯,用了师父留下的天铁,替他造一双手臂,只为了让他能亲手替父母报仇。”
赵怀熠:“你竟也知道是明知故犯,罪加一等!”
“圣上读过圣贤书,书上说,父母之仇,寝苫,枕干不仕,弗与共天下也。遇诸市朝,不反兵而斗。”班贺抬头,“陆旋为父母报仇是大孝,铤而走险没有错处。错在臣之妄为,请圣上明察。”
“好,很好。”赵怀熠冷笑着点头,满心只有遭到欺瞒背叛的怒火,再也克制不住,狠狠拍案,“你好大的胆子!欺瞒朕许你无罪,朕就算赦免你私制天铁义肢的罪过,也要判你欺君之罪!”
班贺跪拜叩首:“谢圣上恩典,臣甘愿认罪伏法。或杀或剐,臣毫无怨言,但请圣上宽限几天,待铳规制成后再杀也不迟。”
铳规是近来军器局研制的测量工具,弹丸的射程、高度,与弹丸在空中移动的时间等等影响射击效果的重要因素,均与铳、炮发射的角度有着直接的关系。
由班贺主持军器局研制铳规,有助于火器射击更为精准,这一研制正在进行中,眼下正是关键时刻。
赵怀熠看着眼前表面卑躬屈膝的臣子,一个两个,都那么大义凛然,都一副不怕死的模样:“你以为,军器局没有你便不行,没了你,铳规便制不成?”
班贺毕恭毕敬:“臣从未如此想过。只是铳规凝聚臣与军器局众工匠的心血,臣想在有生之年见到铳规制成。”
赵怀熠怒极反笑:“朕知道了。”只这一句话,他重新拿起朱砂笔,继续批阅方才看到一半搁置的奏疏,仿若方才无事发生。
越是这样平静,越是令人心惊胆战,不断猜疑即将面临的是什么。
跪在桌前的班贺陷入缄默,皇帝一本接着一本批阅奏章,全然当做没有这号人。用膳也是在书房内,似乎不止一次这样做了,张全忠摆好饭菜,守着皇帝吃完便立刻撤下,随主子一样当班贺不存在。
直到外面天色渐暗,刻漏房掌房太监前来报时,戌时已到,赵怀熠才像是想起屋里有这么一号人在,抬头看向班贺。
一日水米未进就这么跪着,竟然坚持到了现在,这幅身子骨倒比看起来要结实不少。
赵怀熠起身走了出去,不多时,张全忠走到班贺跟前:“班郎中,是时候出宫了。”
班贺声音很轻,望向张全忠的眼神带着些许哀求:“公公,圣上他……”
张全忠轻叹一声:“班郎中来得太不是时候,昨日詹巡抚一时口不择言,对圣上不敬,圣上心里憋着火呢。哟,别跪着了,起来吧。”
班贺双手撑地,张全忠伸手搀了把,扶他坐到椅子上。看着眼前自上任以来颇受皇帝信任的虞衡司郎中,这位平日只忠于皇帝的司礼监秉笔太监此刻也忍不住多说了两句。
“圣上本就打算从轻发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悄悄解决了。等过一段时日,圣上心里气消了,您那什么铳……铳规造出来,圣上心里一高兴,到时候再求个情,不就什么事都没了?”张全忠最是了解赵怀熠的,圣上又岂会不明白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