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事当长贺(245)
“你就操心吧。”陆旋说,“等他们睡好了,多叫几个去做不成么?”
班贺低声道:“昨晚,我也只是在岸上看着。”
“你也下去,那就真完了。”陆旋三两口咽下馒头,不由分说抱着他往草席上按,“少骗我了,你根本就没睡。现在就睡,你在我的营地里就得听我的,这是军令。”
军令都搬出来了……班贺无奈笑着,低头轻磕他的前额。
补了一觉的陆旋的确是睡不着,看着眼前班贺安分闭眼的面孔,越看心中越是生出无边欢喜。他此刻没有任何表情,眉眼平和,竟觉出几分顺从乖巧来。
搂着腰的手不安分地往衣服里探,即便没有任何触摸的感觉,就是喜欢在他身上揉搓按抚。
“你到底是要不要我睡?”班贺闭着眼开了口。
陆旋说:“我轻点摸,你睡你的。”
班贺被抚出了一身鸡皮疙瘩,拉着他的手腕制止:“别,别……我可五天没洗澡了,再搓渍泥都要搓出来了。”
陆旋一顿,抽出手,仰倒在地上笑出声来。
“你睡吧,我不闹你了。”他双手规矩地放在身前,与班贺面对面侧躺。班贺看了他片刻,信任地闭上了眼。
分泻洪水的减河已经初见成效,堤坝也进行了加固增长,班贺回到城内与几位当地官员会面,他也可以写封奏疏呈给皇帝了。
按朝廷制度,报灾、堪灾、救灾皆有严格规定,林孝宇一一将现在的情形告知班贺,虽然内涝已消,但被淹过的房屋暂时还不能住人,城内灾民得到妥善安置,救济粮全部到位,渝州城挺过这次灾祸不成问题。
“遇难百姓与失踪人口统计如何?”提到这件事,班贺声音低了些,其他几位官员也面露沉痛,低下了头。
林孝宇取过一本册子:“能统计到的数据,都在这里了。”
班贺翻开封页,仅渝州城内,被淹房屋万余,亡者三千余人,失踪者五千余人,黑墨写就的数字骇心动目。
将页面合上,不忍再看。
林孝宇道:“班侍郎之前向我打听过一个人,我一直替您留心着,这回也有了消息。”
班贺望着他,他的视线却落在名册上,当即明白,那是个坏消息。
“曾在玉成县做过典史,几年前带妻女回了渝州,那位杨典史……已于一个月前,在出城救灾时为救人被山洪冲走,下落不明。”林孝宇声音越来越低,看了垂下眼睑的班贺一眼,继续说道。
“他带回的妻子孙氏,一年前因病过世。女儿杨桃,也在此次失踪人口里。”
坏消息接踵而来,班贺一时不知该露出什么表情,忽然提不起半点劲来。
孙良玉终究还是没能痊愈,跟随杨典史回来的那段日子,或许是她人生中最后的幸福时光。
林孝宇犹豫片刻,还是说道:“我也不知算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孙氏有一位姨母,也不见了踪影。或许,杨桃并未遇难,只是被姨婆带出城逃难去了……”
若是往好的方向想,或许是有这个可能。已经有那么多人丧生,没有消息似乎是最好的消息,班贺希望阿桃能活着。
他强打起精神,笑笑:“多谢林知州。只是这么件私人小事,让林知州挂心,实在难为情。”
“哪里的话,杨修即是班侍郎好友,亦是我渝州百姓,我更应当挂在心上。”林孝宇感叹道,“杨典史回到渝州后,虽然并未到官衙任职,却能舍身救灾,哪怕班侍郎没有提起,我也要为这位杨典史修座衣冠冢,铭记壮举。”
从府衙离开,班贺回到陆旋身边,将杨典史一家的遭遇转告了他。
当初在玉成县多次受到杨典史照顾,陆旋心中沉痛不亚于班贺。现在他们唯一的希望就是下落不明的阿桃,遇到大水逃出城的百姓不知多少,或许阿桃与姨婆就在其中。
“我让林知州帮我留意,若是阿桃和姨婆回来,就立刻通知我。”班贺无声叹息。
那样一个柔弱女孩,年纪又小,流落在外,不知会吃多少苦头。他只后悔没能早些与杨典史联系,哪怕早一个月,都不会是如今这般结果。
若是真能找到阿桃,班贺打定主意,一定要把阿桃接入京城,替孙良玉和杨典史照顾她。
七月中,灾情已经趋于稳定。班贺一封奏疏送出,只要再坚守几日,等到河道的水消减下去,就可回京复命了。
可惜天公不作美,连着三天大雨,带着电闪雷鸣,让班贺好不容易安定的心又提起来,整晚心神不宁。
陆旋还未安慰他几句,门外传来何承慕的大呼——
“将军!不好了,有人趁夜毁堤!”
陆旋神色一厉,与班贺一同跑出门外,异口同声:“堤坝现在如何?”
何承慕浑身湿透,带着两裤腿泥,气得面目狰狞:“还好我们兄弟在岸上,及时去堵上了,不然今晚下游几个城镇都玩完!”
第204章 马氏
浓厚夜色不时被照亮四野的闪电撕裂,雷声振聋发聩,连日滂沱大雨将脚下道路搅成一摊泥泞,稍有不慎就会滑倒。
班贺与陆旋赶到堤坝边时,双脚已满是黄泥,蓑衣吃透了水,沉甸甸压在身上,面容也阴沉地浸在水幕般的雨里。
被抓获的一共三人,驾着小船从对岸来,身上带着锤、凿、锄头等工具,还有一捆包裹严实的不明物件。此时那三人被铁羽营官兵压制跪在地上,脸上紧张懊恼,闭口不言彼此交换眼神,却无多少惧色。
看得出来,他们趁夜而来,称不上明目张胆,却也是有恃无恐。
没心思管这几个人,班贺得先确定清江堰没有遭到严重破坏,亲眼见证,悬在嗓子眼的心才落回原处。
这时他才回头去看那三人。看过他们带来的东西,只有三人,用普通工具能给大坝造成的危害是有限的,班贺目光落在油布包裹的物件上,俯身拿起,快速揭开。
看清油布里包着什么后,他脸色大变,怒不可遏地用力摔在地上:“该死的东西!”
那是一捆炸药,平日用来开山、开路炸石头,威力不容小觑。哪怕就这么一捆,放在堤坝上也足以破开短时间内填补不了的洞,毁不了整个堤坝,放水绰绰有余。
渝州上至官员下至被招为民夫的灾民,所有人都倾尽全力,围着岌岌可危的大坝没日没夜连轴转,就是为了保住两岸与下游。
班贺一直承受着莫大压力,百姓田产性命都系在他们这些人身上,却在此时被这三人所作所为彻底激发。
怒火中烧使得他浑身发烫,紧握的双拳颤抖,冰冷雨水不断冲刷也无法缓和。
但有人比他先一步动了手,上前大踏一步,水洼里的积水四下飞溅,带着仿佛踏裂地表的力道。
陆旋揪紧其中一人衣领,稍一用力,几乎将他整个人就着跪姿提了起来。
那人发出“啊”的一声惊叫,打颤的脚尖堪堪挨着地,浑身哆嗦,双手反射地抓住揪着自己的手臂。
触手却是一片坚硬冰冷,布料之下毫无半点肉体凡胎该有的柔韧,他脸色大变,惊慌转为恐惧,电闪雷鸣间,映照出一张扭曲面孔。
“啊!放、放手!你们可知我家主人是谁?你、你们识相的……啊!”
那人色厉内荏磕磕巴巴地说着狠话,却被陆旋松手狠狠扔在泥里,嘴里发出一声惨叫,再也说不出话来。
陆旋俯身逼近,眼中满是戾气:“我的兵,豁出性命浸在水里堵堤救人!你们这些虫豸,却不顾百姓安危,掘堤放水淹城!我真是恨不得把你们千刀万剐!”
他说着,尤不能平息怒气,抽出朝仪刀,果断了结了其中一人的性命。刀刃锋利,精准切开半截脖子,甚至来不及留下一声叫喊。
夜色之下几乎分辨不出血液与雨水,混合着一同从倒地的躯体上淌下。
大雨冲洗着刀刃上残留的血迹,江边浓重的水腥味在大颗大颗的雨滴激荡下压住所有别样气味,鼻子没那么灵敏的完全嗅不到血腥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