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暴君之后(16)
作为国王,普尔兰一世绝对是剥削的一把好手。在祝迟重生过来之前,普尔兰将森林法的适用范围扩大到了罗格朗将近三分之一的领土。征收的费用也比之前的国王们上涨了足有一倍。
大多数人都是私伐林木。
很难说,当私伐者走而挺险的时候,发现国王他们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
一时间没有人再敢说话。
大家都想起了森林法,但这时候说这个无疑相当于在指责国王的专制。
事实上,国王此时比任何人更加烦这东西。他在黑暗中咬牙,等事情平定之后,他第一个操刀的对象就是那该死的王室森林法。
让那些林务官见鬼去吧。
“告诉我,你们的同伴……”寂静中,国王开口,他顿了顿,“他们的名字,年龄,来自哪里——包括你们自己。”
他的字典里仿佛永远没有“软弱”这类的字眼。哪怕是在这黑暗中,国王的声音依旧冰冷而威严,而这恰恰就是此时最需要的。
它让疲惫茫然的骑士们安心下来。
他们的陛下生来高傲,从出生起就不知道“亲切”为何物,眉眼里总是笼罩着逼人的锋锐。让人觉得陛下好像就跟他手上的那枚蔷薇徽章一样,心肠冷若钢铁。他这么说就已经意味着国王记住了他们的忠诚与牺牲。
他们原是没有指望过国王记住这些的。
沉默了片刻,骑士长开口低沉地讲述起来,他比任何人都了解他的队员们。
“卡恩,十七岁,来自萨克森郡……”
国王打断他:“是刚刚那位?”
骑士长很快明白国王的意思:“是的,是挡下长弓手的那位。”
“继续。”
国王记得那名在泥泞里朝自己嘶吼的誓约骑士——他很年轻,有着一张圆圆的脸,带着孩子气。
“他家里还有两位妹妹,他的母亲上个月患了寒病……”国王只问姓名年龄和来自哪里,但骑士长忽然有了勇气和国王讲起这些琐碎的事情,他的声音微微地有些发抖,“他原本想要请假一星期……”
国王没有打断他。
骑士长的声音平稳下来了。
他开始讲述自己的伙伴们,努力地描述他们的习惯,就好像他们还没有离开。渐渐的,其他誓约骑士也加入了这场谈话。
国王很少开口,但偶尔的询问让他们知道他的确听着也记着。他们的眼圈微微地有些红了。
骑士长最后才讲自己。
“……二十九,我是北地人。”骑士长自然地说。
“不。”
黑暗里,国王的声音不带感情,难分喜怒。
“你不是北地人。”
有些热闹的气氛一下子终止了,其他人一头雾水,不知道国王什么意思。
“是的。”骑士长苦涩地承认,“我是安格尔人。”
其他誓约骑士倒吸口冷气,意识到了什么。
安格尔是罗格朗以前征服的一个小邦国,但它屡屡反叛触怒了王室。早在几百年前的刑法里,安格尔人就被禁止占有土地,担任王室官员,甚至不允许穿戴铠甲……安格尔民族的地位卑微至极。
然而骑士长却成为了国王的誓约骑士。
隐藏的秘密说出来之后,骑士长反倒松了口气,他低落地道:“陛下,请允许我护送您安全回归,之后我愿意接受一切……”
“不要拿无关要紧的小事烦我。”国王口吻冷漠,“说说安格尔的情况。”
其他誓约骑士欢呼起来。
骑士长胡乱抹了把脸,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几乎是乱七八糟地竭力表达自己的心情,但国王只是不耐烦地打断了他,让他赶紧说该说的。
他磕磕巴巴地讲起了那个为野性笼罩的反叛地区,因为激动过度讲得一塌糊涂。
国王安静地听着。
这一次他沉默了很久,久到骑士长终于平复下心情发现了不对。
“陛下?陛下?”
国王没有回答。
喜悦一下退了个干干净净,莫名的恐惧翻涌了上来。骑士长挣扎着,朝着国王的方向踉跄爬过去。
暴雨停了很久,不详的月在这时出来了。
月光透过树干缝隙落下,骑士长的呼吸一下子停止了。
他们的国王躺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脸色苍白如冰雕。
“陛下!陛下!”
他顾不上全身的疼痛,一边喊着,一边扑到国王身边。他颤抖着去试探国王的呼吸,轻微得就像一点儿清风。
有让人惶恐的暗红颜色在国王的肩膀下弥漫开,那些苔藓呈现出了暗褐色。
一个可怕的字眼出现在所有人脑海中,他们被惊得大脑一片空白。
咯、咯……
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了。
淡淡的蓝雾贴着地面弥漫开,从雾气中传来悚然的骨头碰撞声。骑士们一跃而起,将昏迷的国王护在中间,用冰冷僵硬的手握住了剑。
声音越来越近。
雾越来越浓。
他们看到浓雾里,出现一辆马车的轮廓。
作者有话要说: [1]引《克努特法》,
第18章 随我离开吧,陛下
咯、咯、咯。
白骨碰撞着,悚然的声音节奏欢快,蓝色的迷雾在幽冷的月光中升腾着席卷着,雾中黑色的阴影呈现出马车的轮廓。
怎么会有马车?
什么样的马车能够在这丛森中如此畅通无阻地奔驰?他们是否看到了恐怖的幻影?在这仿佛被诅咒的夜!誓约骑士们握紧了剑,他们的忠诚绝对值得国王为他们颁发一枚蔷薇徽章——他们为这可怕的变故颤栗着,却没有退缩。
“来谈谈帝王之死的凄惨故事吧,亲爱的。”[1]
堪称一流的歌声从越来越浓的迷雾中传出,每个发音都清清楚楚,如此地优雅如此地无可挑剔。但却充斥着一种说不出的邪恶与放诞,就好像是条诡异的毒蛇吐着它的信子露出獠牙,透出三分的戏谑七分的阴冷。
就好像即将上演的帝王之死是场绝佳演出。
马车的影子清晰起来,誓约骑士中有人忍不住发出虚弱的呻吟——
主啊!那到底是什么样的马车?!
星星点点的硫磺之火在马车周边飞溅而起,看不清面目的幽影怪物拉着苍白的巨大马车。它们像不是从现实的人间经过,而是奔行在一个与物质世界重叠的异度中,直接从数千上万年的漆黑巨木穿了过去。
“有的被废黜了,有的在战争中阵亡了,
有的被他们废黜的幽灵缠死了,
有的被他们的妻子毒死了,有的在睡梦中被杀死了,
全都是被害死的——”[2]
古老的歌剧里,那条黑夜里游走的毒蛇昂扬起了它的头颅。
车轮滚动前行的声音已经如闷雷滚动,骷髅从发出了高亢的狞笑,梦魇自地狱而来,黑暗中无数夜枭怪叫着冲天而起,它们的羽翼上点缀着森冷的夜色。
马车从黑木与灌丛中跃然而出,在夜枭振翅声,梦魇低鸣声中戛然静止在了这一小块空地上。硫磺之火滴落到暗绿的青苔上。蓝雾从两边腾卷而起,誓约骑士们看清楚了苍白马车的每一根精致的白骨,每一点幽蓝的鬼火,每一朵盘绕怒放的红蔷薇。
黑礼服的俊美地狱来客端坐在马车驾驶位上,正是他让古老的歌剧重现于世。
他的声音骤然一转,变得低沉无比,变得如同毒蛇在发起致命攻击前的呢喃的细语。
“——因为死亡在箍住国王
太阳穴的空王冠里
建立了它的朝廷!”[3]
歌声中断,骑士长悍然朝着从未面对过的地狱客人发起了进攻。他身上的银色铠甲被月光镀上了荣耀般的光辉。其余誓约骑士被他带动,一起低吼着,朝着不带善意的不速之客挥剑。
魔鬼带着礼帽,脸庞笼罩在阴影里,他没有动。
拉着白骨马车的梦魇们不耐烦地甩了甩尾巴,幽冷的黑雾飘出,徒有勇敢和忠诚的誓约骑士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去,被拉扯进最深的噩梦之中。
魔鬼从马车上跳下来,他步履轻快地从地面上的誓约骑士们旁边经过,他丝毫没有将他们放在眼里。魔鬼来到了他昏迷的小国王身边,取下了自己的礼帽。
“我来接您了,陛下。”
魔鬼风度翩翩地朝着被冷月笼罩的少年国王深深地鞠躬。
他如此优雅,如此彬彬有礼,哪怕他唱着最可怖的诡异歌剧,架着由梦魇驱使的白骨马车而来。
那朵猩红的蔷薇还插在魔鬼的纽扣上,他从盘绕在马车上的蔷薇棘刺上摘下了几朵蔷薇,带着刺握在手中,就像出席葬礼的人手捧白玫瑰花束。为幽冷月光笼罩的国王静默地躺在墨绿的青苔地上,他合着双眼。
少年国王那双锋锐的冰蓝眼眸不再睁开。
月神眷恋着这个孩子,他在月光下呈现出诡异万分的美丽。那些阴冷的,暴戾的,锋芒的东西暂时地从国王身上褪去了,他合眼的样子就像一位再完美不过的圣子,精致神圣,说是圣人在人间的化身绝对不足为过——如果不是那几滴血的话。
殷红的,已经凝固的血染红在国王的眼角,脸颊。
只有零星几点,就像虔诚的宗教画师在雕琢出最完美的圣子之后突然堕落,重重地将邪妄的,癫狂的,被诅咒的血泪落到了完美的脸庞。
于是,天堂与地狱,神圣与血腥,在国王的身上融合为一体。
魔鬼绕着国王不紧不慢地行走,不断地扯下蔷薇柔软的花瓣,像神父送死者长眠坟墓时做的一样,将那些血红的花瓣洒落在国王的身上。
他是来欢喜地为国王准备葬礼的。
死亡与国王如影随形。
而对魔鬼来说,这可真是再好不过,他等待这一天已经等待了十几年了。等到国王呼吸彻底停止,生命从国王身上逝去,他将迎接国王到另外一个国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