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暴君之后(146)
哪怕是收入可观的贵族都难以忍受这种层层剥削。
有人做过统计,单就案情摘要一个环节的酬金就高达正式收费的几十倍[3]。
除此之外,教会法庭程序的繁琐拖拉也已经成为人所皆知的笑柄。
一个俚俗笑话将这点体现得淋漓尽致。它讲的一个起诉人前往圣廷法庭提交诉讼。他的妻子等了好几年,左右等不到自己的丈夫回来,忍无可忍之下询问起诉人的好友。好友恭喜她:“圣主保佑您!您的好先生已经跑完了所有公事房啦!他下个月做完案情摘要就可以回家了!”[4]
至于关于《禁止上诉令》中的第二点,终止对圣廷的纳贡。
——这世界上,真的会有人真心实意地将自己的金钱白白上交吗?
无关到底有多少人相信安尼尔主教的“虔诚在于信仰”,这场改革虽以“宗教”为名,实际上不过是一场利益的重新分割。
没有人会拒绝得到利益,只要这份利益不是从他们身上割走的。
安尼尔主教陈述完宗教会议的事,同时也向国王提出了令他感到困惑的一件事:“您是如何做到让圣廷的神迹对罗格朗的影响如此之小的?陛下。”
他这种对圣廷隐秘有所知晓的人,不相信圣廷所谓的“神迹神谕”是正常的,但是圣廷神迹对罗格朗普通百姓的影响,却比他想象中的要小很多。
安尼尔主教原本做好了在神迹之后,面对更大百姓们更强烈的抵触的准备,结果大出所料。
“因为终究没有亲眼目睹。”国王回答,顿了顿,他意有所指地补充,“除此之外,他们选择了以黑死病。”
安尼尔主教的这个疑惑同样也是女巫首领的疑惑。
抵达罗格朗之后,女巫们待在罗格朗第一病理研究学院,接触到的都是正常人眼中的疯子。因此她们下意识地认为,研究院的人对神迹的漠不关心是因为本身的不正常——见鬼,居然有人跃跃欲试地想要研究天使与人类的差别。
但是在女巫的心底,她们下意识地认为正常人对神迹是另外一个态度。
从神圣帝国逃亡出来的这一路,她们见多了比圣廷的审判者更可怕的狂信徒。
然而罗格朗却完全不一样。
十字架没有随处都是,人们也不会成群结对地跪伏在教堂外,赎罪券更是几乎绝迹了。走在街道上,不会每隔多久,就听到人大声地宣扬什么“神谕”。接生婆,寡妇也没有面带愁容担心自己什么时候就被拖出去,指认为巫女。更有一堆学者出没在各个酒馆中,大声地对从深渊海峡对岸传回来的“真理之堂”的记录进行抨击嘲讽……
这里的一切让女巫又震惊又敬畏。
她觉得自己踏进了一个迥然不同的国度。
最终,见到一名学者在街头演讲完毕人群散去之后,她忍不住走过去,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学者惊讶地看了她一眼,然后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回答:“可是,勃莱西的神迹又和罗格朗有什么关系呢?”
“可是……”这个答案令女巫瞠目结舌,总觉得哪里不对,却又好像没有不对。
见到她呆滞的样子,学者想了想,还是仔细地回答了自己的看法:“教皇称黑死病是圣主对人们的惩戒,圣主宽恕了世人因此天使降临。可是,早在天使降临之前,我们的陛下就已经在东南驱逐了黑死病,令死亡俯首。那么,比圣廷更早解决黑死病的陛下,岂不是比教皇更接近神意的代表?”
女巫终于明白了为什么。
——圣廷想要利用黑死病造成的影响扩大,从而更顺利地建立神圣帝国。而这恰恰使它失去了在罗格朗人民眼中的神圣光环,因为罗格朗的国王比圣廷更早地解决了黑死病。
她忍不住幸灾乐祸地露出了一个微笑。
学者卷起他的图纸准备离开,女巫看到图纸上画着密密麻麻的椭圆形轨迹和球体,好奇地询问这是什么。
“哦,这个啊!”提及自己的图纸,学者的兴趣一下子就上来了,“这是我模拟出的天体轨道,真理之堂的那些家伙蠢到宣称日心说是错的,可事实才不是他们那样子呢!可惜了,我原本想去拜访提亚先生,我曾经和他有过书信往来,他这方面的研究进展比我快多了,不过没关系的!”
学者神采飞扬。
“我相信,我同样可以摘下太阳!”
作者有话要说: 罗格朗人:勃莱西的神迹和我罗格朗有什么关系.jpg
[1]引自《宗教改革史》
[2]同[1]
[3]宗教改革前的教皇法庭诉讼都必须记录在案,但做案情摘要的酬金高达正式收费的24——41倍。
[4]宗教改革前的罗马教会已经变成了一所法院,但并非最受人尊敬的那种法院,在那里进行出售特免和豁免证书以及购买圣职的交易。而起诉人却要手持诉状从一个公事房到另一个公事房不停奔跑。
第131章 悬剑者
女巫首领来梅茨尔城堡的时候, 是心怀感激地来,走的时候感激已经化为了敬畏。
她发现在罗格朗许多人的身上有着一种她以前从未见过的力量, 如那位宣誓般地说要摘下太阳的学者, 如那些在酒馆中争议不休的神学家们。极北古蛇的后裔第一次见到了比无数次追梦中渴望的世界古蛇更强大的东西。
尽管她还不清楚那是什么。
骑着扫帚的女巫首领回到罗格朗第一病理研究院后,面对有些紧张地看着自己的族人,露出了高兴的微笑。
“陛下愿意接纳我们为罗格朗的子民!”
她举起手中国王的亲笔信, 高声说。
这些天故作镇定,其实难掩紧张的女巫们欢呼起来。
在女巫们欢呼的时候,有人深陷失望和愤怒。
那就是安尼尔主教和他身边的那些神学家们。
………………
纸与草构成的城墙怎样搭建起来,终究就会怎样崩塌。
尽管安尼尔主教他们早就对圣廷失望透顶,可事实总能让他们更加难过一些。
“圣主啊, 这些究竟是为了什么啊。”
一位年迈的神学家在国王特地为他们开放的皇家档案库中绝望地悲吟,离开圣城来到罗格朗的神学家们大多心里或多或少有所怀疑, 但是真相这么赤裸裸摆在他们面前的时候, 一直以来的古老信仰崩塌带来的痛苦还是让人无法接受。
“还有什么是真实?还有什么是虚假?”
他悲痛愤懑的质询空空地回荡,聚集在这里的神学家们脸色都不太好,气氛死寂。
与他们一起的,是一批罗格朗最杰出的史学家。这大概是一次有些奇怪的联合工作, 他们的目的是考证教皇制度。安尼尔主教不知道国王……或者说是蔷薇家族为这一天准备多久了,前来协助他们的史学家对圣廷的历史惊人地熟悉。
这不是一代人能够办到的事情。
无数精心保存下来的史料, 诸多史学家反复的研究, 如果不是蔷薇家族的君主一代代不变的重视,很难做到这种地步。
这让神学家们有种感觉,就好像罗格朗一直一直以来, 都在为了今天而准备着。
最终厚积薄发。
“教皇拥有绝对权力”这个观念,在圣徒心中堪称不可动摇的,教皇的普世最高权力是信徒最基础也最古老的几个信仰之一。
但是如今一切都崩塌了。
“《卢卡多以教令集》,颁布时间公元677年,编纂者卡西多、安德姆、迪特奥……他们是当时的教会法学家。”安尼尔主教将第一部 正式编纂出来的教令集摆在了桌上,在旁边神学们脸色灰白,史学家们神色镇定。
“它引用的教皇判案先例皆为虚构,事实上,这是一部伪造的教令集。”
皇家史学院院长,沃里伯爵平静地说。
他是位上了年纪的老人,银发蓝眸,穿着绯红的双排纽扣外袍,在胸口上别着一枚暗金色的勋章。勋章与蔷薇徽章有些相似,但又有所不同,勋章上的浮雕是一把笔直下垂的剑,剑的旁边盘绕着蔷薇花。
沃里伯爵身后的史学者将他们这段时间合理整理出来的疑点和证据推到了长案中间。
“《蒂安特教令集》,圣廷学院于1113年整合发行。”
“百分之七十是伪造的。”
“《卡塔尼致教皇书》……”
“一个精妙的欺骗,遗憾,它也是假的。”
……
“我亲爱的先生们。”
沃里伯爵站起身,他环顾着长案左右的人,在这宗卷浩瀚如海的档案库中,他的声音低沉有力。
“是什么构成了那尊贵圣宗的王座呢?就如你我所见,是无数精心加工的谎言。可是真实为真,再绝妙的谎言终究只是谎言,是将要将这一切公之于众的我们罪深孽重,还是将以永恒的圣主的名义做出这些欺诈的他们罪深孽重呢?”
静默无声。
神学家们无言地看着眼前的宗卷。
“我相信,先生们会做出真正信徒该做的选择。”
沃里伯爵朝神学家们深深鞠躬,然后带着皇家史学院的人起身离开,将空间留给了这群对圣廷最后一丝信任也彻底崩塌了的神学家们。
走到庭院中,沃里伯爵抬头。
阳光绚烂。
这已经接近春末了。
盛夏将至,太阳将灼灼如烈火。
………………
国王行走在一排排高高的书架中。
这里是皇家图书馆,它位于皇家学院的史学院中。如果神学家们有幸登上它的上面几层,就会发现自己的猜测是对的。
罗格朗的史学家们对圣廷历史的熟悉不是凭空而来。
在皇家学院中,有很多史学家,他们在最年轻的时候踏进这里,从青春年少一直待到了白发苍苍,举步蹒跚。他们中间有的人为了考证一份数百年前的文书的真伪耗尽一生,有的人为了研究一场圣廷与异端之间的小小战役背后的真正原因阅读了无数枯燥的厚重史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