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错花轿嫁对狼(170)
雪霁曾问过她,如果没有其间的恩恩怨怨,她会不会喜欢上安乐?
明眸春风满,何处不可怜。这样的女儿家,哪一个不会喜欢呢?但曲荃的答案仍然是“否”。这样的女儿家固然惹人怜爱,但却不适合她。安乐的心,如一颗脆薄的琉璃,稍不注意便会留下一道道永远难以愈合的伤口,需要倍加珍爱保护,才能留住这份澄澈明净。亦或者,完全反其道而行——
这也是为什么安乐与她在一起永远都是小心谨慎,与雪霁在一起却可以笑得肆意开怀的道理。
她心思缜密,一语多关,安乐与她相处时不免会想的更多,思的更繁。而雪霁天性率真,快言快语,对于安乐来说反而能放下心防泰然处之。
所以,安乐的良人,必得是一位如雪霁这样明快率性之人。
思路一涉及雪霁,就开始逃离既定轨道发散开去。曲荃不自觉的想,若是有一位和雪霁性子相仿的少年或者少女,一路武举夺魁,封侯拜将,鹰扬宴上显锋芒,再配得如花美眷,倒也是快活一世。
安乐见曲荃劝慰完自己后思绪就不知飞往何处,心中蓦然一痛。哪怕一万个不愿意,也不得不承认,曲荃此刻的处境是她的母后一手造成,她能帮的了曲荃一时,又岂能帮得了曲荃一世。
说来也着实可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同曲荃之间仿佛隔有鸿沟天堑,她一步步挪动,想要试图跨越这片阻隔,她动用能用到的所有力量,翻跃重重险境,历过无数风雪,终于来到心上人的身边。就在这时,她看见自己的心上人遍体缠缚荆棘,满身血污,独一双眸子清亮亮的,望向自己的眼神里盛满了刻骨的仇怨。
这时她才发现,原来将心上人折磨的遍体鳞伤的荆棘,另一端正握在自己的手里。
正是她翻跃高山险岭时的一次次牵扯,才害的对方身上的荆棘越来越紧。
她赖以活命之物,却是要对方性命之物。
世间安得双全法?
就连修行多年的佛陀都曾发出过如此疑问,她只是一介凡人,没有什么高深的道行,也没有什么超凡的慧根,她只能用自己的方法,去成全她心爱的女子。
“老师,我能问一个问题吗?”
曲荃不解其意,看着那双盈满希冀的眼神,终不忍拒绝,“你问。”
“你相信有来生吗?”
曲荃第一个反应就是蹙眉,她似乎料想到安乐可能要说什么,在给她从盘古开天辟地讲到伏羲先天卦文王后天卦,用一系列玄学亦或是可以佐证的论点来讲述和遵从本心回答两者之间,选择了后者。
“我信。”
“那就好了。”安乐像是如释重负一般,长长舒出口气,“老师信,就好了。”
曲荃觉得自己毕竟是老师,不如还是把刚刚打算说的详细解释一下吧,“安乐,其实……”
话未说完就被安乐截住,“不必。”
她一双眼睛闪烁着,突然又笑将开来,“老师什么都不必说,老师信,安乐就信,老师说有来生,那就一定有来生。”
我什么都不愿,什么也不求。
结发同心结,饮过合卺酒,那就是三生石上刻了名的,缘定三生嘛……即便有来生,你也是雪霁的,你的来生与我没有关系。
但是,有来生就可以了。
没准,我们可以有机会见上一见,许是三春繁花夜,许是清秋明月桥,重逢恰是初相见……说几句话,饮一杯茶。
她从来都是温柔的,可却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温柔。仿佛三月的春桃被暖风带着拂落溪水之中,暖暖清流将嫣红融化开来,甜香入水,点点滴滴,皆是女儿眼中情。
“我其实一点也不喜欢皇宫,这辈子,我就觉得这里最好。”安乐看着她精心布置了数年,却是第一次来的梅园,这或许也是缘分,她花了那么大的心血,没有一次怀疑过这里的布置会与她意料中的不同。今日第一次来到这里,一眼便相惜。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来一次了。”
既然,
复来无期;
不若,
长眠此地。
安乐突然抓起眼前的汤羹直接往喉中灌,曲荃几乎是同一时间惊起身,一把将盛着汤羹的碗扫到一边的地上,溅开碎花一地。
她在安乐开始问她来生的时候就隐隐意识到不对,她疑心皇后不会不派人暗中部署在周围,所以一直也不敢轻举妄动,哪成想到安乐竟会自断性命!
她的动作已经很快,却还是迟了一步,大喊一声掀翻案几大步上前将正在大口呛血安乐搂入怀中,手忙脚乱的找出自己的绢帕替她擦去污血。
安乐原本因毒素在体内疯狂啃噬她的五脏六腑,疼的满身抽搐,但被曲荃一抱,整个人突然就安静了下来,她吃力的睁开眼睛,贪婪着享受着这幻想了四年的怀抱,仿佛错过片刻都是一种罪过。但也只享受了一瞬,即可又挣扎起来。
曲荃以为她是吃痛,却不想安乐被毒药侵蚀的沙哑的嗓子吃力的吐着不甚清晰的字音,“逃,快逃……逃……”大口大口的鲜血从她口中涌出,曲荃听懂了她的意思,却依然将她搂在怀中不放。
“老师,快逃……”安乐疼的满脸是汗,却仍旧用力的将这个等了四年,却只享受了一刻不到的怀抱推离自己。她准备了这么久,支开了母后的暗卫,就是为了能让曲荃赶紧逃出去。可她怎么就是不逃呢!
“啪嗒”一声,有什么东西掉落在地上,安乐双眼蓦然睁大,意识到去遮掩时,曲荃已经从血洼中捡起那只紫蝴蝶兰的风筝,雾气在视野中大肆晕染开去,天地间,朦胧一片。
“我本来……想要还给你的。”温热的泪水从少女的眼角淌落,“但是后来,我不想还了,我想带着……”
曲荃将风筝紧紧的捏在手中,一出声才发现自己的声音竟然已经哑到了这个程度,“好,不想还,就不还了。带着。”
安乐听了笑起来,像个讨到了礼物的孩子,“真的吗?我,可以带着吗?”
曲荃重重点了两下头,侧了侧偷偷拭去眼角泪痕。
傻孩子,这本就是你的东西,怎么带不带还让别人做主。
安乐挣扎着从袖子里摸出一只八宝骰子,“这个,我也想留着。”
曲荃认得出那是她和凌雪霁初次见面时,收到的礼物,“都留着,喜欢就都留着。”
看着突然很好说话的老师,安乐笑出声来,虽然惊起一串咳嗽,“其实,从小到大,大家都以为我是很乖很乖的人。其实我一点都不乖,我很出格的。但是你们都不知道。”
她一点也不怪,一生都在做出格的事。
她不出格就不会有这么一个美如仙境的小梅园;她不出格就不会喜欢上她的老师;她不出格就不会不去赏花宴,而是偷偷带人去放风筝,那样也就不会遇上凌雪霁,不会遇上她一生最珍重的朋友;她不出格,就不会为了一厢情愿的爱,轻而易举的献出自己的生命。
她生来就背负着一些不该她承受的东西,别人看来是至高无上的荣宠,与她而言却是一生都无法挣脱的囚笼。
而这一次,她用她的生命,振羽展翼,破笼而出。
安乐心满意足的闭上眼睛,在曲荃的怀里蹭了蹭,“等我死了以后,就忘了我吧。”
话音甫落便感到拥着她的怀抱一僵,她能够感受到曲荃的发音的部位在不住的吞咽,却迟迟没有发出一个音节。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安乐,安乐。我这一世,从未有一天安逸快乐。”
“希望来世,可以真正的,安乐天地间。”
“…………老师……”
曲荃蓦的睁开眼连声应她:“我在这里,我在。”
安乐睁开眼,她的眼神已经有些涣散了,却仍是拼着一口气,断断续续的说:“我反悔……一句话……可不可以?”
“可以可以,当然可以,你想反悔多少句都可以。”曲荃慌乱的将她抱的更紧,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有一种错觉,好像只要此刻一松手,安乐就会化作一段青烟随漫天落雪一同逝去。
安乐一双眼睛努力找着焦点,望着她此生最爱的人,
“你们……可不可以,别忘了我?”
纵使承诺有千钧重,也挽不回将离的幽魂。
安乐迷迷澄澄的将视线落到外面,鹅黄的纱帘在风中如一只只振翅高飞的黄鹤,纷飞的白雪间点点蜡黄迎寒怒放,身后拥着她的是思慕了四年的心上人。面上痛苦之色渐隐,换上的是一种安然满足的浅笑。
这一生能够停留在这里,我也算是有福之人了。
曲荃拥着逐渐冰冷的身躯,一双琥珀似的眸子空洞洞的,寒风拂开她额间乱发,吹过未干的泪痕,寒凉一片。倏然间,不知何处隐隐有乐音飘来,不绝如缕。
举目望去远方天际灰蒙蒙一片,唯有眼前落雪黄梅清晰鲜明。
曲荃垂下头,腾出一只手轻柔的为安乐整理遗容,蓦地在一片素白中瞥到一角朱红,略微翻开衣襟顷刻间震在原地。
纯白宫袍下,竟是一身火红的嫁衣!
第二百一十章梅绽寒碑
“这,这是怎么回事?”凌雪霁提着剑走进来,看到一片狼藉之中曲荃双目失神的拥着安乐,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她连忙跑到二人跟前,瞬间怔在原地。
她一路远远的护着曲荃过来,果见一队形迹可疑之人尾随马车多次变换藏身处。她不知道这队是谁的人,只隐约看见那些人脖颈处纹着只暗黑的蝎子。当她在监视别人的同时自己也落在别人的监视范围中,在一次变道时他们终于相遇交战在一处。许是没料到会横生枝节,这一小队刺客人数不多加之凌雪霁长鞭在手又是危岳雁霜戈二人亲授武艺,她一人拼尽全力牵制住对方数人。
一场恶战打的双方都挂了彩,凌雪霁更是越战越急,好不容易将人击退,一颗心速速飞到曲荃那边,她不再藏匿身形买了匹快马一路上片刻不得歇生怕曲荃遭了难。想不到等到了地方,良人无恙,等待她的是挚友长辞。
“丝丝……”
今日是她与这位公主第二次见面,谁能想到第一面是初见,第二面便是离别。她眼尖,一眼就看到了安乐手中捏着的八宝骰子。
“她还留着……”凌雪霁一边抹眼泪一边笑了笑,从衣服里摸出一只水晶元宝来,“真巧,我也还留着。”
“安乐,雪霁来看你了。”
曲荃轻声在安乐耳边道,愿一缕香魂未远,还能在故友身边停留片刻。见曲荃将安乐的一只手递给她,凌雪霁连忙丢开剑,纤若无骨的手握在手中像一块从温水中捞起的寒玉,能够明显感觉到温热在一丝一丝的从她躯体中流逝。这是一个生命的告别。她才多大?十六?十七?还未来得及看尽世间美好,就要陷入长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