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成人(23)

一条人命，他们家还了二十几年，季牧原从未感觉生命是这样的沉重。
打断他思绪的是身后传来的啜泣声，季牧原闻声回头时便看到了捂着脸泣不成声地魏唯，她不断擦拭着自己脸上的泪渍哽咽地与他道歉。
“牧原，对不起…我妈她…我妈她……”魏唯尝试着去制止自己的眼泪，可在季牧原的注视下泪水更是汹涌不止。她不知道该如何向季牧原粉饰她母亲刚才的行径，虽然他们一直都知道梁欣媛是这样的性格，可刚才那一出实在是突破了所有人的底线。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她…你、你别生气好吗……”颤抖着肩膀，魏唯最终说不出什么话，彻底捂着自己的脸哭了出来。有母如此，她亦羞愧难当。
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季牧原从床边的圆几上扯了几张纸巾递给她，轻声道：
“我没有生气，阿姨…她一直都是这个性格，我知道她其实没有恶意…”
“你怎么可能不生气？！她都这样了，为什么还要为她说话？！”回想起刚才那难看的一幕和之前梁欣媛对季正林夫妇的种种态度和索求，魏唯压抑在心底许久的话冲破了喉咙。
“她这么贪婪这么任性，你们为什么要一直纵容她？！今天……今天可是季叔叔的追悼日啊…她怎么可以这么过分…我有让她克制些的…为什么…呜呜呜呜……”
身穿丧服，魏唯无措地恸哭。为季正林，为自己难堪的亲生母亲，更为自己卑劣又可笑的身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反感梁欣媛那副全世界都欠着她的嘴脸，对比季家人的温和善良，她们是多么污浊丑陋。
她母亲一直都说这是季家人欠她的，是季家人应该做的，从小到大她从梁欣媛口中听得最多的就是抱怨和诅咒，关于爱、温暖、善良这些都是季正林教给她的。
为什么她不是季正林的女儿呢？为什么她会有这么贪得无厌的母亲？这让她如何配得上谦谦如玉的季牧原？
有句话是说狗不嫌家贫，子不嫌母丑，但是她没办法做到。这太过难堪和丑陋了，她现在只想逃离这一切。

第五十五章
季牧原能理解魏唯的痛苦，血缘这种关系大概是世界上最无理由的存在，身体里流淌着什么样的血液是你根本无法决定的事情。
“你别想太多，我爸…”谈及已经逝世的人，季牧原顿了顿才继续说道：“这么多年，他也理解阿姨的苦处，有什么就说什么这也是阿姨的直爽之处。”
“可是……”红着眼魏唯的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她并没有因为季牧原的安慰停止哭泣反而更有进一步泛滥第趋势。这种时候人性的对比尤其明显，她显得越发难堪。
“别哭了，今天你也辛苦了，先到客房休息一下吧。”拍了拍她的肩膀，季牧原打算折身回一楼去找李婶安排魏唯的住宿，哪料他刚转身，泪眼婆娑的魏唯便激动地扑进他怀中，紧紧地抱住他。
“别走…！牧原，别走…拜托，暂时这样可不可以……”埋首在季牧原的怀中，魏唯整个人都在发颤。她一向矜持，鲜少做这类事情，当初余季牧原告白也是鼓足了勇气。可她现在觉得一切都好累，想要一个依靠。
男女授受不亲，季牧原反射性想推开她，低头却又看到了她不断轻颤的肩膀，于是抬起的手臂又垂了下去。
望着走廊尽头，季牧原轻轻应了一声，任由魏唯在他这里暂时躲避直至她冷静下来。但至始至终，季牧原也没有回她一个拥抱。
是不是他太过克制，才使得人们忘记他也是一个需要被安慰的对象？无声轻叹，季牧原扶着魏唯的肩膀最终轻轻把她推离。
“我去叫李婶帮你安排房间。”
“…嗯，谢谢。”这次魏唯没再挽留季牧原，只是红着眼眶稍微扬起嘴角看他离开，双手交叉环抱住了自己的手臂。这个夜晚还是太冷了。

安顿好魏唯之后，季牧原才去到他母亲的房。房间的门没锁，他敲了敲，看到从门缝里还透出光便轻轻推开。
“妈，你睡了么？”
压低声音，季牧原一进去就看到了坐在沙发上神色哀伤盯着本相册发怔的叶兰芝，听到门口的动静她才回过神来，同时抹了抹自己的眼角。
“阿原，你回来啦…”
“嗯，刚才魏唯说你睡着了，怎么又醒了？”坐到叶兰芝身边，季牧原为她披上了一件外套。
“我这，难受得紧，睡不着啊…”看着手中的照片，叶兰芝捂着自己的胸口再度欲泣，“老林他现在是走得彻彻底底的，就留下我们母子……”
搂住叶兰芝的肩头，季牧原的心情也跟着不太好受。
“妈，没事的，还有我呢，没事的。”
“你看看这照片，你爸当年多年轻精神啊，为了公司值得么…值得么……”自从季正林诊断出癌症晚期，叶兰芝就一直在反馈和愧疚。如果不是年轻的时候创业太辛苦，透支了身体，估计季正林还可以再多活十几二十年，也不至于才54岁就去世。
“阿原，你听妈的话，别像你爸一样那么辛苦，妈不要你赚那么多钱，你健健康康的就好，知道了么，啊？”抓住季牧原的手，叶兰芝红着哽咽着嘱咐道，从前她也是这么和季正林说过的，可季正林没听她的。现在季正林走了，她无法再忍受失去季牧原。
“嗯，我知道了，妈你别担心，我会好好的。”扬起头，季牧原喉头梗塞，眼眶也红了。从此以后，这个家就只有他们母子二人，他必须更加坚强才行。
“爸他肯定知道错了，他该听你的。”
“唔唔…老林啊，老林……”把头靠在季牧原的肩膀上，叶兰芝抱着他们年轻时候的照片泪流不止。希望有来生还能再次遇到，不求大富大贵，但求平安喜乐过一生。
“……”不再说话，季牧原翻开了相册，与叶兰芝一同静静地缅怀逝者。
在这个信息发展迅速的时代，电子数据已成为主流。但叶兰芝依旧坚持每年都把一些照片洗出来装订成册。季牧原触摸着她这些年的珍藏，忽然明白了纸质照片的意义。

第五十六章
“刚才你和小唯他们在外面的对话，我都听到了…”叶兰芝最近都没有办法熟睡，刚躺下没多久她就醒了，然后就听到了外面的争执声。
“小唯是个好女孩，至于欣媛…唉，终归还是我们家欠她的…当年要不是你爸求你魏叔叔救我，他也不会被洪水冲走，她的话你别放在心上……”声音中透着浓浓的疲倦，叶兰芝握了握季牧原的手也不想再多说什么。
20多年前，交通什么都不如现在发达，身怀六甲的她与季正林回老家省亲，恰逢暴雨洪水。路上他们遇到了同样回老家的魏华夫妇。
别说回家了，他们还得想方设法保命才行。半夜醒来，水直接淹了半层楼之高。
他们匆匆忙忙挤上了一艘小船，没想到船撞上一组家具翻了。
叶兰芝拽住了一块浮木，可她根本没有力气爬上去。整个身子都泡在浑浊的泥水中，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后怕。她哭泣尖叫着向周围求助，离她一两米元的季正林听到了她的呼救声可他被卡在树杈和一堆杂物中间完全无法动弹。
看着在水中无助挣扎的叶兰芝一点点被洪水冲走，他恨不能马上飞到她身边。就在那时，魏华夫妇乘着另外一艘小船从他们前面经过，他恳求魏华帮帮他的妻子，而魏华看了看叶兰芝那边的局势却是犹豫了。
他的身边也坐了一个小腹微微隆起的妇人，那便是梁欣媛。梁欣媛拽住了魏华的手，让他不要去，眼看叶兰芝马上就要被冲到拐弯处了，季正林对着魏华便是破口大骂，骂他是个懦夫，骂他自私，骂他不是男人，骂他见死不救……
在季正林的骂声中魏华面有愧色，最后他拂开梁欣媛的手纵身跳下水中。叶兰芝是被他救上船了，可也搭上了他自己的一条命。
至今叶兰芝都记得魏华被卷入水中时梁欣媛那嘶声力竭的哭声，她浑身湿漉漉地坐在一旁只能掩面而泣什么都说不出来，他们一家确实有愧于她。
从那之后集正林夫妇就一直想要弥补梁欣媛，多年登门拜访却总是遭到辱骂和拒绝，一直到魏唯生了一场大病梁欣媛在毫无办法的情况下才接受他们。
两人大喜，自打这之后对梁欣媛母女只有更好，基本上她提出什么要求也都努力去满足了。小时候季牧原也还是不太明白为什么他父母要把姿态放得这么低，知道事情始末的时候他便沉默了。这超乎了一般道德范畴，并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断个对错的事情。
他的命确实也是魏华救的，不然那个时候他早就随着母亲一同沉入水底了。
“妈，我知道的，我没放在心上。”
“嗯嗯，知道就好，你是个好孩子。”抹了抹眼泪，叶兰芝对于季牧原的成长感到欣慰，“等你爸丧期过后，就把你和小唯的婚事给办了吧……”
“…妈，这个我们之后再谈，你先休息吧。”
“行，那你也早点睡吧。”

替母亲关了灯掖好被子季牧原才回到自己的房间享受一个人独处的时光，今天一整天发生了太多事情，他现在也很是疲惫。
他没开灯，在桌子上坐了一会儿后借着窗户透进来的光从抽屉拿出了压在箱底许久的香烟，走到窗户前点了一支。
望着窗外的夜色，季牧原任大脑处在放空状态，散发着微弱光芒的路灯为他勾勒出一个忧郁的侧脸。他出神地看着远处，烟蒂在指尖徐徐燃烧，一兴一灭的闪着。
他很静，连眨眼的频率都比平时低了许多，若不是指间的还亮着的烟蒂他整个人快要融于夜色之中。把烟嘴缓慢平稳地送到唇边，他慢慢吸了口，似乎把世间万般凡事都吸纳腹中，然后轻缓绵长地倾吐而出。
对着漆黑的夜空，他喃喃自语道：“爸，你肯定会怪我吧……”

第五十七章
季正林出殡那日也是阴天小雨，所有人都穿着深色的丧服送他最后一程。除了季家的近亲属外没有其他的人，在预定的时间下葬后不少人又忍不住落泪。季正林扶着叶兰芝的肩膀站在墓前郑重与他的父亲告别，所有仪式完成人群便陆续散去。
但是季牧原没有走，他一个人留了下来在季正林的墓碑旁坐了很久，偶尔转头看眼墓碑上的黑白照片又把视线投向远方的墓碑群，或者埋头吸烟。
这些年他做了很多蠢事，自己为可以挽救什么，可到头来他按照所谓常规去做的事情渺小得微乎其微，他根本没有挽救任何东西，反而失去了他的方向。
人活一生数十载，不求功名利禄名垂千古，但求不枉人世走一遭。他想明白了，以后也不会再恐惧选择害怕未来。
“爸，妈我会照顾好的，梁阿姨和魏唯的事也请你放心，公司那边我会把它做上市，其他的事情不管你是不是要怪我，往后我都会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