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开天眼遭剧透(160)
任逸绝有心想开口询问,又怕挨个巴掌,诚然,千雪浪从来没有打过他,其实准确来讲,甚至连辱骂都没有。
玉人的淡漠远胜过高傲,他对旁人的姿态称不上蔑视,却总不自觉地带有一股上位者的气息。
若说世间的权力者犹如放牧人一般,权力是他们的长鞭,被驾驭者是他们的羊群。那么玉人只是旁观者,既用不着鞭子来彰显自己的权势,也用不着辱骂来宣泄焦躁的情绪,他喜欢就多看一会儿,不喜欢则转身就走,不会浪费自己的精力。
也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一想起这个念头,在隐隐的恐惧之下,某种激动的情绪不自觉窜过背脊,带起一连串酥麻之感。
任逸绝咽了咽口水,倒不能说他完全不记得昨夜之事,只不过……有些事情的确记得不那么清晰。
于是,他俯下身,在青天白日下放轻嗓音询问:“玉人不喜欢魔身吗?”
千雪浪没有回应,他微微侧过身体,像是睡熟了,又像是有意充耳不闻,于是任逸绝又贴过去,枕着他的肩膀,语气更甜腻几分,小心翼翼地得意起来:“是哪里不喜欢?还是觉得……觉得被欺负了?”
之后任逸绝也有反省,当时确实是太得意了些,得意到没能忍住嗓音里的笑意。
大抵是意识到再不行动,任逸绝就要这么没完没了地纠缠下去,千雪浪终于睁开双眼,神色仍与平日没有任何区别。
任逸绝与他对视,将人搂在怀中,被这个睁眼煽动,迫不及待地吻他。
千雪浪在唇齿相依间平静地回答他:“任逸绝,如此忘形,想必你已经想好如何对剑尊与寄云君甚至是水无尘解释你夜间魔气暴动的事了。”
任逸绝的身体顿时僵硬了起来。
都用不上也许可能这类模糊不定的词汇,远离世俗的玉人绝不会对这件事有任何羞赧之情,即便遭水无尘取笑,他也未必挂在心上,指不定还会用什么道法自然,阴阳和谐之类的话拨弄过去,让水无尘自己讨个没趣。
然而——任逸绝拥有俗人的贪念,拥有俗人的痴缠,也意味着拥有俗人的烦恼。
任逸绝的神色于此刻终于慎重起来,意识到一晌贪欢之后的麻烦这才刚刚开始。
寄云君的居所建造得格外奢华气派,寻常的响声自然难以叫人发觉,可要是中途有什么异常——比如说魔气暴动这一类的异常,游萍生难免要来查看一番。
于是任逸绝当机立断地决定今日避开师父,先找水无尘商议如何控制魔身,没成想扑了个空不说,老天爷似也有心要看这场好戏,任逸绝出来没多久后就撞见了游萍生。
看上去,游萍生也错愕非常。
师徒二人步行在抄手走廊之中,心思莫名,似也如这游廊一般婉转曲折。
最终还是游萍生清了清嗓子,起了个话头,他竭力让语调尽可能地保持自然:“你来找水姑娘吗?”
“嗯。”任逸绝心如死灰之余,也竭力地遮掩了一下,“想问一下水夫人一些有关半魔的事。”
话音刚落,任逸绝就后悔了,心中的绝望感愈发浓烈起来,这句话简直像是某种暗示。
两人又陷入长久的沉默之中,不紧不慢地走过一段路,时节正好,花开得正灿烂,嶙峋的庭石于绿荫之中无声注视着师徒二人。
“逸儿……”
“师父……”
两人不约而同地开口,声音撞在一起,面面相觑,游萍生抢先一步,夺得先机道:“逸儿,你想说什么?”
任逸绝吞吞吐吐:“呃,师父,我是想说,我是想说……”他忽然间灵光一动,补问道,“我是想问,师父怎么会在此?”
“噢,是你母亲来请水姑娘……嗯,对了,我方才听你喊她水夫人?”
“是啊,水夫人早已婚配。”
未婚女子与已婚妇人的发髻大有不同,不过这种俗规在凡人之间遵循得多一些,在修道者之中则颇为少见,不少人甚至因闭关时间太长,穿着打扮甚不时兴,古旧至极——正如初见时的千雪浪,衣裳大多是十年前的旧款。
因此修道者少从外形上判断他人。
游萍生看上去并不惊讶,只是点点头道:“原来如此。”
谈论水无尘这个安全的话题让两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在游萍生犹豫之时,任逸绝却忽然想起一个之前被自己忽略的小细节。
那时他只是觉得母亲与师父过于亲密,如今想来,母亲并不知水姑娘是否婚配,何以会提出那般要求?孤男寡女,难免招惹闲话。
任逸绝沉吟片刻,试探地问道:“师父好像不是很失望?”
“失望什么?”游萍生随口回应。
任逸绝故意玩笑道:“失望水夫人早已婚配啊,昨日母亲提出那般要求,我还以为她瞧不下去师父你孤家寡人一个,期盼你早早成家。”
“胡闹。”游萍生哑然失笑,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任逸绝的脑袋,无奈道,“竟来打趣师父,你母亲怎会是那般不知轻重的人。”
不错,母亲怎会如此不知轻重,这正是任逸绝疑虑之处,他顺势询问:“那又是为什么?”
这个问题叫游萍生忽然沉默下去,仰观苍天,好半晌才道:“你母亲她……并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她不善音律,于此道也没什么癖好,勉强不来自己,希望我能寻找一位知音开怀而已。水夫人是一名女子,你因此生出许多浮想联翩来,其实水夫人是一名男子,你母亲也是一般的态度。”
“那倒是我生了眼障,想偏了。”任逸绝思索片刻,又笑道,“这样说来,师父与母亲之间的同门情谊实在深厚……”
游萍生神色微微一黯,不过这一抹黯然之色很快消散,转变为笑意:“是啊,不然怎么忍得下你这个胡闹的小鬼头,要不是看在你母亲的份上,就凭你小时候调皮捣蛋的模样,早将你丢出门去了。”
任逸绝挑眉笑道:“我看师父舍不得吧。”
游萍生大笑了两声,点头道:“确实,你小时候是不忍心,长大了是舍不得,转眼之间,逸儿都这般大了。”
他说罢,甚是唏嘘感慨,任逸绝心下一酸。
“师父永远是师父。”任逸绝轻声道,“什么都不会改变的。”
游萍生静静地瞧着他,不知在想些什么,任逸绝又道:“师父,你从来没有对我说过鸣剑池的故事,要不是昨日娘亲说漏嘴,我还不知道这鸣剑池的来源跟母亲有关,你跟我说说这里头的故事好吗?”
“……好。”
游萍生犹豫片刻,还是答应了下来。
小时候的任逸绝常常缠着游萍生要听母亲斩妖除魔的故事,他那时候年纪小,后来年纪渐长,在尘世间游历时,偶尔还会搜集一些说书人对剑尊的只言片语记载,回来同游萍生分享。
恍惚之间,游萍生觉得自己似乎还回到了那段时光,那时候有那时候的烦恼,现在则有现在的烦恼,他叹息一声,散去那些恼人的念头,缓缓道:“想必你应还记得为师的师父乃是不通先生。”
“记得。”任逸绝微微一笑,“通,亦不通,无事不通,事事不通,因此修道者称师祖为不通先生。”
游萍生微微一笑:“师父他老人家任本性而为,只收了我与你母亲两个徒弟,我性子平和,蒙师父看重;你母亲却是倔强脾气,常常将师父气得跳脚。可要论师父最喜爱的,却是你母亲。”
“噢?”
“你母亲天资极高,做任何事都一心一意,全无旁念,师父恼她不识世间意趣,又喜她这般心无杂念。”游萍生淡淡一笑,“在山上修行时,师父不知想了多少玩乐的办法考验你母亲,什么炼丹补药,什么占卜问卦之类的,你母亲却是从不曾动心。”
任逸绝一愣,疑道:“师祖为何要这样做?”
“师父说是先尝尝苦头,反正以后下了凡尘,还有尝不完的苦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