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不服 上(178)
“是抓了人,再讹笔钱。”六皇子冷笑不止, 伸手指道,“你看这些衙役兵丁, 是戒备商贾, 还是周围那些叫好的百姓。”
刘澹轻咳一声,赶在何侍郎听到这边动静之前,低声劝道:“殿下还是谨言慎行罢。”
六皇子自打进了城,刺头儿的架势愈发明显。刘澹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难道这时候不应该装作孝顺, 为皇帝展现谦卑恭顺的一面吗?
初听二皇子谋反的时候,六皇子就有点古怪, 现在更甚。
在刘澹看来,经历了一场政变逼宫,太京能迅速恢复到这般秩序,已经很不错了。这说明宰辅重臣都没出事,而且他们也没打算搞风搞雨地闹些幺蛾子出来恶心人。
——作为常年被文官集团排挤打压的武将,刘澹对朝堂上的某些人还是很有意见的。
没参与谋逆,不意味着能安枕无忧。
历来借着清缴逆党的名义,朝廷里都会来一次翻天覆地的变动,贬官去职的都算运气好了,说不定哪天上朝就被御史弹劾出十几条罪状,然后朝官的某派系一起发力,当廷去官帽官服打入大牢。
对刘澹来说,最危险的是他在朝中并没有靠山。
他的靠山就是皇帝本人,为了博取皇帝信任,武将只能做孤臣,而他的兵权跟势力又没有大到文官们愿意对他另眼相看的地步,所以连个帮着说话的人都没有。
刘澹愁眉不展。
比他更愁的是车队里那些跟六皇子去皇陵的锦衣卫,太京街道上到处都是禁卫军,连衙役都有,偏偏一个锦衣卫的影子也见不着。
刘澹慢慢察觉到了不对,城内盘查虽严,但是遇到那些负隅顽抗的江湖人,巡城卫跟衙役只是做个样子追赶喝骂,没有动用弓箭。似乎追得上就把人关起来,追不上就算了,这显然是因为他们接到的不是死命令,而且车队只有进城的时候被为难了一下,紧接着都是顺顺利利,没有人过来找茬,也没有内侍过来传旨。
他们就这样提心吊胆地进了内城。
这时终于有人来了,是文远阁的侍书郎。
侍书郎是六品小官,通常为翰林出身,座师是宰辅重臣或者自身加入了朝廷中的有力派系,作为储相培养的。不过距离他们真正坐上宰相的位置,即使仕途顺利,最少也要等二十年,期间可能出现无数个意外,阻挠他们走到最后。
他们看起来好像前途无限,其实就是在文远阁里跑腿、给宰辅们打下手的人。
这会儿看到这么一个人带着禁卫军拦住去路,车队里的人脸色都不大好。
何侍郎自恃身份,看不起对方。
除了他之外,其他人心里都在疑惑地想,再怎么说六皇子也是皇子,哪有让个六品侍书郎来迎的?如果是皇帝信重的臣子,官小也没什么,可眼前这个侍书郎根本不是。
这是什么意思?六皇子已经没有了任何登位的可能?六皇子马上就要倒霉了?还是皇帝在刻意打压六皇子?或者……皇帝真的还掌握着朝政大权吗?按理说为了权势的平衡,皇帝即使杀了二皇子,立三皇子为储君,也不会真的把六皇子丢到一边,相反还要把这位小皇子提溜出来,磨砺东宫呢!
都是在官场上混迹的人,长了好几个心眼,大家仔细一想,便不寒而栗。
侍书郎不动声色地宣了口谕,说得无非就是二皇子谋逆,陛下震怒,下令严查之类。期间提到了二皇子勾结锦衣卫指挥使,以及买通江湖刺客入宫行刺,刺客至今仍未抓到,于是命令禁卫军将六皇子护送进宫,严加保护。
何侍郎心神不属,刘澹不敢妄动,于是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六皇子带走了。
随后口谕里又提到了何侍郎,令他归家休息,等到数日后的朝会。
眼看那位侍书郎转身要走,刘澹忍不住追问:“陛下可有提到本将?”
侍书郎扫了他一眼,因为刘澹伤势未好,所以没穿铠甲,只穿了一件四品的武官服。武官的四品官袍没有区别,但是铠甲有制式上的差别,这位侍书郎明显没有想起刘澹是谁,以为是雍州护送六皇子的武官,便随口道:“并无,督尉先回州府驿馆里等待消息吧。”
刘澹:“……”
外地的官员进京叙职,或是因公务入京,因为没地方住,都会住在挂着州府牌子的驿馆里,这是朝廷设置的,官员本人不用花钱。
如果他是地方的四品督尉,确实只能去驿馆,哪怕已经买下了太京的宅子,那也是在外城。官员待命自然要在靠近皇城的北城跟内城,这里的房子根本买不起,价格高到吓人。
可他荡寇将军曾经有救驾之功!皇帝赏赐过宅邸!哪怕常年没人住,宅子也不大,可他还是有宅子的!
这个侍书郎根本不是皇帝派来的!
刘澹不相信皇帝能把自己忘了,不是刘澹自视甚高,而是皇帝急着召他进京追问四郎山金矿的事。
他会跟六皇子这行人走在一起,是因为六皇子在雍州皇陵的时候因为贪玩乱跑失踪,何侍郎求助官府的时候顺带把路过该地的他也扯上了,要求出力寻找。再后来就发生了皇陵冲撞的混乱,何侍郎与刘澹分别写了一封密奏上报给皇帝。
所以在公文上,刘澹不跟六皇子同行。
可是在陆璋这里,他非常清楚这件事,而且不管是为了金矿、皇陵之事,还是了解六皇子这一路上的所作所为,陆璋都不可能完全忽略刘澹,不仅只字不提,传达口谕的人甚至不知道刘澹是谁。
刘将军的脑子嗡地一声大了。
他用眼神制止了亲卫,又威胁地瞪视一路同行的锦衣卫跟兵丁。
“是是,吾等这就往雍州驿馆去。”刘澹转头笑着对侍书郎说。
侍书郎察觉到有些不对,狐疑地看了看刘澹,在心里记下了这事,拱手虚应一下礼数,随后带着人走了。
亲卫看着他的背影低声骂了一句。
个别脑子灵活的锦衣卫也反应过来了,刘澹在平州剿山匪,应该住在平州驿馆才对。
“情况不对。”
“陛下……难道二皇子掌权了?”
“笨蛋,二皇子掌权的话,就不应该是二皇子被打成逆党了,应该是三皇子!”
众人恍然大悟,也对,二皇子性情鲁莽根本不像是能密谋造反的人!就算二皇子蠢笨,锦衣卫指挥使又不蠢。
“……陛下信重的锦衣卫一个都看不到,逆党里竟然还有我们的指挥使!”
“三皇子当真深藏不露。”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错误地把真相扭到了另外一个方向。
聪明人往往会被荒谬的现实打败。
因为不管怎么想,文官集团暗中谋划,煽动二皇子谋逆,用火炮轰击皇宫,再趁乱控制京城,联合三皇子软禁皇帝,诛杀二皇子这个过程非常有说服力。
接下来三皇子的对手,就只有身体孱弱的太子了。
六皇子年纪小,又没有势力,很难翻身。
刘澹匆忙回到了自己的宅邸,派亲兵出去打探消息,他背着手在花厅里走来走去。
家仆因为他长期不在京中,平日里十分懈怠,此刻战战兢兢地垂着脑袋,向刘澹禀告这些天来京城发生的事。
主要是上元日的星孛,以及前几日天空出现的双龙异象。
刘澹没听到自己想要知道的事,正焦躁间,亲卫们陆续回来了。
“将军,不好了!太子病危,据说就是这个月的事了。原本瞒得十分周密,太京一戒严,那些操办相关事宜的人心里害怕,把消息透出来了。”
“当真?”
“将军,不好了!北镇抚司被禁卫军围了……还有南镇抚司,那些锦衣卫都被困在里面,据说这样已经四天了。”
“什么?!”
刘澹拍案而起,虽然他很厌烦锦衣卫,但是皇帝真的不成了对刘澹来说是个坏消息,三皇子是借着文官集团上位的,武将的日子会更加难过。
“如此大胆,就不怕朝野皆知,恶名缠身吗?”
“……将军,还有一个更糟的消息。数天前,锦衣卫同知宫钧被派遣到上云山抓拿进京闹事的江湖人,结果这一去就没有回来,而且京城戒严之后。京畿左营的谭将军又带着兵马去围剿乱党,朝着上云山去了。将军你说他们是抓江湖人,还是对付宫同知?”
刘澹目瞪口呆,等回过神,他连忙催促道:“这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南镇抚司那边乱起来了,据说衙门里面没东西能果腹了。他们跟禁卫军争吵,声音传得老远呢!”亲兵撇撇嘴,不屑地说,“那些个禁卫军也是可笑,认为这次能彻底压下锦衣卫,对骂中洋洋得意地说宫同知可能死在江湖匪类手里了。”
刘澹摇摇头:“宫同知在南镇抚司的名望比锦衣卫指挥使还要高一些,这些禁卫军这般出言不逊,简直是捅了马蜂窝。”
“原来是这样?难怪呢!”亲兵赶紧补充道,“那几个锦衣卫一听就怒了,冲出来就伤了好些个禁卫军。没见血,就卸了好几条臂膀,还说什么他们同知会武功,上云山又那么大,怎么可能出事之类的话。随后禁卫军那边说漏了嘴,原来京畿左营的谭将军是带着火炮去的,火炮啊!直接轰山!”
饶是刘澹,也惊得说不出话。
太京怎么会乱成这样?
“现在呢,禁卫军跟南镇抚司那边如何了?”
“还不清楚,有个兄弟蹲在那边看着,我先回来禀告将军了。”
刘澹闻言眉头紧锁,后悔道:“我们就不应该进京,在外面耽搁一段时间就能看清风向了,如今被卷进了漩涡,真不知如何脱身。”
“这好办,不如我们偷偷混进禁卫军的队伍,见机行事?”亲兵建议道。
“不成,那侍书郎虽然不认识我,但他回去一说,本将的身份瞒不住。到时候上门寻人寻不到,怕是要被直接打为叛逆。”刘澹长叹,伸手揉着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