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死后我立刻反了(100)
生命的最后,一代权相放弃了对家国大事的执著,回归到了自己的家庭,在幻梦和回忆之中。
我微笑着听着,时不时地应和着,如果对周围的环境视而不见,这就是爷爷与孙女婿在唠家常。此种氛围太过温馨,以至于我说出了不该说的话:
“您有什么想要我帮忙带的话吗?”
我不应该做这种多余的事情,话出口的那一瞬间我就后悔了。负责审理小世子一案的人是我,将凶手之名冠在老丞相的头上的人也是我,季家人知我就是幕后黑手之一,恨不能生啖我的骨血。
闻言,季老丞相笑呵呵地,忽视他焦烂的面容,与一个慈祥的老者无异,他坦然地对我说:
“我自觉这一生问心无愧,最后这段路,没什么可说的了。”
此等心胸,此等境界,此等坦然赴死的觉悟,我自觉做不到,只能对着目不能见的老丞相行礼:
“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只能祝您——一路走好。”
“谢谢。”
皴裂的嘴唇吐出感谢之语,老丞相对我微笑着颔首。
在我踏出牢门之前,风轻云淡的老丞相开口叫住了我,这一次,他终于愿意提起季家的叛徒,那个协助他们的敌人将自己的家人推到深渊里的恶魔——
“季清贺,他……” 老丞相的叹息,叹息悠长,满含无奈,“罢了,这条路,是他自己选的……”
最终,怨恨也好,原谅也好,季老丞相什么都没有说出。
他对季清贺,到底还是无话可说。
就同季清贺幼时,一模一样。
往事如烟,岁月如梭,一切面目全非,一切并无不同。
踏出季老丞相的牢房,季清贺就站在门口不远处,他已经处理完了上个犯人,现在端着盘满是刑具的铁盘,站在另一牢房门口。他没有立即进去,他在等一个人,而那个人——正是我。
“他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季清贺很平静,从表情到眼神,从双手到指尖,他如此平静,以至于这平静就像是一张虚假的面具。
季清贺口中那个“他”是谁我们都清楚,名字和称谓并不重要。
由于过往的默契,我们听得懂彼此的蜜语。
“我以为你会去偷听的。”
“……我不敢。”
面具被揭下,面具之下的季清贺仍旧是幼时的那个孩童,他满脸迷茫,他不知所措,他渴望被爱却无法主动踏出那一步,只能蜷缩在自己的世界里窥视着那些发着光的人。
如果没有遇见季三青,我或许会愿意给予他一份虚假的温暖,他可能会做出一些改变,又或者会愈加封闭自我。
但世上没有如果。
“不必想了,他没什么想对你说的。”
我撕裂他自我欺骗的假象,将残忍的真相摆在他的眼前。
季清贺倒退了几步,可身后不过是另一间牢房,他无处可退。
很多年以前,我为了权势背叛了他,那是我的罪孽,所以他可以退回到母亲的怀抱。但这次的结果是他自作自受的结果,他为了他已经死去的母亲背叛了所有活着的家人,直到事情无可转圜之时才隐隐产生懊悔之感。
可是一切已经无法挽回了。
他已经与恶鬼定了约,只能向着深渊前行,踏入滔天的血海和无边的罪业之中。
就像我一样。
156、
与老丞相的这次见面,是主子安排的,跟老丞相聊完之后,我需要入宫去跟主子汇报。
不见天日的天牢之外,是同样暗沉的天空,青灰的云层覆压在整个京城之上,正在孕育着一场骤雨。
沿着长街行走,踏过朱红色的宫门,明黄色的瓦砾之下,一眼就能看见季清霜的身影——
她已经跪在两天了。
高位者果决狠辣的态度,地主势力与功勋贵族的阻挠,在此种情况之下,旧交与故友不敢对倾覆的季家施以援手。哪怕季清霜打落牙齿将尊严血吞入腹,却依旧无人敢帮。
当季家是猴王的时候,集合百猴之力,他们可以虎口夺食,待到树倒猢狲散之刻,一只老迈的猴王,如何能够与猛虎相争。走投无力之下,季清霜不得不跪倒在自己最大的仇敌面前,不求荣华,不求免罪,只求主子看在她灭了中山国的军功之下,留下季老丞相一命。
但主子这两日病情加重,根本就没有出过寝宫,连早朝都没上,更别提见她了。
她拖着重伤之身,跪在巍巍皇城之前,求一个不可能的结果。
我没有去她面前自讨无趣,远远地绕开了她,从御花园绕的远路。
惊蛰刚过,风中的料峭之意还未彻底消失,但暖风已经重回大地,现在正是枝叶繁茂,百花齐放之时。百花在御花园中争相斗艳,馥郁芬芳的花香带给鼻腔以过强的刺激,令人心中烦躁。
站在主子的寝宫门前,浓烈至极的药味铺面而来,太医们行色匆匆,从寝宫进进出出。进入寝宫之前,我原本以为主子又是在装病,没想到他这次是真病。
主子估计早已吩咐过宫人了,他们直接将我迎入寝宫,为我拉开床前的悬账,主子现在正痛得厉害,他双手捂住胃部,背部弓起,双腿蜷起。在巨大的龙床上,明黄色的锦被之下,主子蜷缩成小小的一团。
“参见皇上。”
主子连唤我免礼的气力也无,我只看见被角伸出了一只手,无力地冲我勾了勾手指,指甲颜色发白。
我当即凑到主子的床前,小心翼翼地捧起他的手,即使在厚厚的被褥之下,他的手仍旧很凉,掌心冒着湿汗。我用双手合起他的手掌,将他的手揣进怀中,将他的手慢慢捂热。
主子嘴角溢出微弱的呻吟,额角满是细密的汗珠,周身微微地颤抖着。我也犯过胃病,对主子承受的剧痛有着浅薄的认知,在痛到极致的时候,神智都是模糊的,外界的声音传不到他的耳朵中,除了自身无法逃避的疼痛,什么都感受不到。
太医宫女更换了好几波,汤药放凉了好几碗,主子的症状才有了好转的迹象,我命令宫女去拿一碗新的汤药,在主子身后垫了好几层软垫,仔细地帮他掖好了被子,扶着他缓缓坐起。
主子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惨白如鬼,他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肩头,隔着凌乱的黑发能隐约看见他的脖颈,过分苍白的皮肤上青色的血管很是分明。
我无声地收回视线,握住他的手紧了紧。
主子看向我所在的方向,哪怕刚刚经历过几乎能摧毁意志的疼痛,他黝黑的眸子仍旧犀利,在他沉沉的目光之下,我仿佛初生的婴孩,能够被他一眼看穿。
在这种眼神下,我周身不自在,仿佛如芒在背。幸好在这个时候,宫女把新的汤药端了上来,主子收回了视线,我长舒一口气。
接过药碗,拿汤勺将棕黄色液体搅拌几下,盛起一勺放入口中。
“嗯,温度正好。”
温度是很好,苦味更好,仅一口就让我的整个口腔彻底麻掉,除了苦味什么都尝不出,也不知道主子是怎么做到每天都喝这种玩意儿的。我一手将碗递到主子嘴边,另一手伸向勺子,我原想将亲自给主子喂药的,可主子直接将药碗拿过去了。
他双手端着药碗,碗中汤药表面波动不停,凭他现在的身体自己喝药有些勉强,不过他执意如此。
喝药之前,他望向窗边,侧耳细细地聆听。
“下雨了。”
在说完这不明不白的一句话后,他端起药碗,慢吞吞地将药喝得一干二净。在喝完一碗暖呼呼的汤药以后,主子感觉好了很多,他重新缩回被子,缓缓闭上了眼。
主子并不是神,在被病痛消磨精神以后,他也会疲惫不堪。
在入睡之前,他没让我留,也没让我走,就那样晾着我,什么都不跟我说。我就坐他的窗边,静静地候着,平淡地等着。
屋内漏壶滴滴答答地滴着,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地下着,直到主子彻底睡着以后,我重新为主子塞好了被子,蹑手蹑脚地离开了。
屋外的雨不但没有停,还有越来越大的趋势,雨滴连成线,雨线连成幕,暗沉的天空之下,雨水模糊了万物。魏公公一直等待主子寝宫门口,见我走出,他殷勤地为我撑开雨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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