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部暴雨(72)
“是,我知道。”奚玉汝舀了一颗丢进嘴中,轻轻一嚼,软烂的馄饨皮就粘在了他的口腔中,刚出锅的热刺激着口腔黏膜生出灼伤的疼痛。
真是奇怪,这样的痛有时他能忍受,有时却又不能。
咽下后,他把后半句话说完,“我读高中的时候,经常来这里吃,晚上也总是会打包。”
“你读高中的时候?”老板一顿,视线穿出店铺落在了一旁的学校大门上,“尚恩中学”四个大字正正好好地显露出来。“你在这里读的高中吗?”
“对。”奚玉汝又囫囵地往自己的嘴中塞了几个。“我以前还住在这附近呢。不过那都很多年前的事情了,老板你可能也不记得了。”
“确实,确实。”老板从烟盒中抽出了一根烟,叼在嘴里却并不点燃。“店开了太多年了,来来往往送走了太多届的学生,有很多事情确实都记不清了。”
烟嘴在嘴中嚼了几下,老板又爽朗地笑了几声。“不过像你这样混出名堂的不多,大多数的人读完就去找工作了,过几年就又在这几条巷道里结婚生子。”
“名堂?”奚玉汝念了两遍这个词儿,笑了一声。“其实也没混出什么名堂,不过现在感觉到开心是真的。”
老板应和道:“开心就好,人活这一辈子,开心才是最难得的。”
店中又进了新的顾客,老板便起身去后厨下新的馄饨,他们也没再继续往下聊。
一碗馄饨见了底,他扯了两张纸巾擦嘴,又下意识侧身看向身旁的黎奉,才发现黎奉的碗里还是满满当当,像是一个也没少过。
“怎么,现在不想吃吗?”奚玉汝问。
黎奉没说话,把碗默不作声地移到了他的跟前,很是故意地捏着勺子舀上舀下,可就是不送到嘴边吃,好几颗馄饨的皮被搅得粉碎,混在汤里变成了糊。
奚玉汝看得好笑,将手中的纸巾揉成团丢进垃圾桶里,接过了勺子。“大少爷,你的手又不舒服了?”
勺子轻搅着汤散热气,在舀起完好的馄饨之后,还得用嘴吹吹热才能送到黎奉的嘴边。
喂着喂着,奚玉汝忽然想,黎奉变成今天这样一副娇气的模样,其实他要在其中负很大的责任。可又转念一想,黎奉本来也该值得这么被照顾,换做是任何一个人大概都不舍得让他吃苦。
于是他又很轻易地原谅了自己的溺爱。
一碗馄饨默不作声地吃完,旁边的尚恩中学倏地传来了下课的铃声。
铃声挪用的是一首闻名世界的古典钢琴曲,第一次听到时他还觉得惊艳,后来习惯了它成为铃声,就怎么也欣赏不来了。
时隔多年再次听到,很难不让人感到恍惚。
付了款,他们往外面走。
甫一走出店铺,一对很明显是中学生打扮的少年就嬉笑打闹着从他们的身边路过,校服在空中卷起好看的弧度,似乎掀起了一阵很强的风,扇得奚玉汝不禁眯起了眼。
他的视线穿过少年,落在了尚恩中学的围墙上。
“黎奉,想要进去看看吗?”他问。
“好。”黎奉说着,好像想从口袋掏手机。“我联系人把门打开。”
他抬手拦了下来,“不用,我们翻墙进去,我知道一个地方。”
钻进绿化灌木,沿着墙根走了一段,终于看到了一堵被藤本植物爬满的矮墙。它夹在居民楼和学校之间,非寻常的人可以找到这里。
“有一段时间我上夜班,打工的地方离学校有点距离,即使交班很早也会赶不上关校门时间,所以每次都会翻墙进去。”
奚玉汝后撤一步,蓄力几秒后手脚配合着攀上墙,又一个用力轻盈地翻坐在了上面。
他对黎奉伸出了手,“上来吗?不高的。”
好像是什么胜负欲在作祟,黎奉躲开了他的手。他只是抬腿在墙面上蹬了一下,整个人就毫不费力地站在了墙头。
“Alpha了不起啊!”奚玉汝努了努嘴,跃入了墙内。“真是不公平,为什么Beta就要天生体能弱一些。”
真是奇怪,明明已经快三十岁的人了,在靠近学校的时候却又莫名其妙地变得幼稚了起来。
黎奉在他之后落到了地面上,乖巧地把脑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奚玉汝,很厉害。”
“是吧,我也觉得。”奚玉汝很轻易地就被哄好,咧嘴笑了起来,虎牙挂在唇上印出一个痕迹。
他们和好如初,继续往学校里头走。
D州贫民区的学生没那么好学,周末的时候不仅学校不开门、连申请留校学习的学生也没有一个。
两人就这样手拉着手在空旷无人的学校当中走着,去咀嚼着他们在此为数不多的共同回忆。
“黎奉,当年和你们班的那场篮球赛,你来看了对吗?”奚玉汝指向篮球场旁的树,十年不见它又变得高大了许多。“快结束的时候,你就站在那里,对不对?”
黎奉好像很不愿意承认,但突然之间又保守起了不会再欺骗奚玉汝的诺言,低低地“嗯”了一声。
“那你为什么很快地就走?”当时获胜的喜悦没能分享给黎奉,奚玉汝现在还是觉得好遗憾。
“奚玉汝。”黎奉很认真地看着奚玉汝,烟灰色的眼睛中完整地倒映着倒影。“我不喜欢你那样碰他们,太近亲。”他抬起手,学着当初的动作将掌心盖在了奚玉汝的脸上。“所以那天我才会不开心,不仅仅只是因为我饿了而已。”
奚玉汝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你应该早点告诉我的。”他亲昵地将脸往黎奉的掌心贴,“以后不会了。”
从篮球场往上走,他们爬上了教学楼。
奚玉汝问黎奉要不要去曾经的教室看看,但得到了果断的拒绝,黎奉说对那里并没有什么感情,没有去回顾的必要,于是他们就共同地走近了奚玉汝待过三年的地方。
相较于十年前,教室也变了许多——墙壁新粉刷过、桌椅换了一批新的、黑板重新安装了款式。
走进去的时候,扑面而来的是陌生,但当陌生褪去之后,过去的一切又如潮水般迎头而来。
与朋友嬉笑打闹、自习课埋头苦学、熬夜工作后不住打瞌睡……所有的所有都仿佛历历在目,好似就发生在昨天。
奚玉汝绕着教室走了一圈,转回黑板旁边时,不自觉地打开了最旁的一扇窗户。
窗外的声音和风都流了进来,他将手撑在了旁边用来放杂物的老旧桌子上细细感受。
桌脚并不平整,一碰就开始咯吱地晃动,掌心在桌面蹭动了几下,奚玉汝忽然感受到几道已经被磨得圆润的沟壑。
他抬起手俯身看去,未曾想到在掌下看到了一个十分熟悉的图案。
说图案也不尽然,应当是一个字。
一个“早”字,一个被一笔一画刻下的“早”。
忽地一道凉风起,大团大团的风从打开的玻璃窗中涌入,垂散在窗户旁边的窗帘被吹得鼓动了起来,沉闷又轻盈地打在了他和黎奉的身上。
新历2030年11月8日,奚玉汝和朋友开玩笑,学着课本主人公的在自己的书桌上刻下了一个“早”字。
新历2043年11月8日,他故地重游,看见了自己曾经留下的旧痕迹。
他猛地往后退了一步,黎奉适时地将他揽在怀中,他也顺势转了个身和黎奉面对面相拥。
黎奉拥抱住他的温度是那么清楚,让奚玉汝空落落的心感觉又落到了实处,可心中裹着的情绪却怎么也不能消解、不能排除。
奚玉汝在这里出生、在这里成年,他在这里得到过很多,却也失去过很多。
回想起过往的时候,率先摆在面前的是被记忆美化过的美好的一切,可在短暂地感受到了美好与幸福后,无尽的悔恨便蔓延而来。
他不停地埋怨自己,怨当年为什么不能再做得好一些。
如果车祸发生的那天他能央求父母不出门;如果答应黎奉等待的时候,他能再等久一些;如果当年决定离开这里的时候,他做得不那么决绝……是不是他的父母就不会死?是不是能够早点解开他和黎奉之间的心结?是不是梁嘉实最后就不必沦为夜店的挂牌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