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部暴雨(56)
黎奉对奚玉汝的刻意曲解感到略微的不满,他用指尖敲了几下书桌,发出了沉闷的响声,但是声音也没有大到能让电话那头的奚玉汝听见。
他故意不回答对方的问题,只说:“奚玉汝,你还没有把见面的时间和地点发给我。”
“哦。”奚玉汝好像才想起这件事情,故弄玄虚了好一会儿才回答他,“黎奉,我有点想看看你小时候的东西,可以吗?”
“如果你觉得没问题的话,那我们就明天早上在黎家庄园见。”
黎奉不知道奚玉汝如何定义“小时候”和“东西”这两个词语,他觉得自己的人生阶段较难做一个清晰的界限划分。
若真的要尝试去这么做,那十七岁那年的夏天,或许可以当做一条分界线。
十七岁遇见奚玉汝之前,他生活充满了聒噪难忍的吵闹、厌烦至极的叨扰、虚伪自私的奉迎、忍无可忍的暴力;
十七岁遇见奚玉汝之后,生活尚算有了惊喜和期待,挂在嘴边的笑也成了一种可触摸的真实的快乐。
或许是他停顿了太久没有回答,电话那头的奚玉汝就又问了一遍。“黎奉,可以吗?”
声音很轻很柔,和此前八年每晚入睡时听见的声音一样,黎奉对此难以抗拒。
“好。”他说。
不过他又很快地想起了一些不好的事情,猜想像奚玉汝这么善良的人知道后或许会觉得不适,因此又补充道:“但是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东西了,我现在已经成长了。”
“是嘛。”奚玉汝又很轻地笑了一声,这次的情绪比较复杂,仿佛带着些难过,但又好像只是纯粹的感受到了快乐。
黎奉有些分不清。
“不过确实,人都会变的。”奚玉汝又说。
两人没有再继续聊下去,因为奚玉汝那边传来的一些吵闹的声音,像是突然就人多了起来。
他们互道再见之后,就将电话给挂断了。
-
第二天奚玉汝起了个大早,他打车去到了黎家庄园,管家还认得他,没有多问就放了行。
在庄园大门附近,他看见了那辆被他擅自丢在D州贫民区的车。
眼看时间还早,他便走了过去,打算再仔细看看。
抛开别的不谈,这辆车的手感和性能是很不错的,比他自己改的那辆要好很多。
驾驶座的司机将车窗摇了下来,跟他打了声招呼,又解释道:“家主让我们把车送去保养。”
“这才没多久,就要送去保养。”奚玉汝摸了一下引擎盖,“这么宝贵啊?”
这话和司机说本来也没什么意思,毕竟他们都是按照黎奉的指示做事的,到底爱不爱惜,还得从车主人口中才能问出。
不过司机却难得接上了话,“应该是的,毕竟当初也是家主亲自找人去改的,花了不少钱和时间呢。”
奚玉汝嘴角的弧度僵住了,他忽然想起了一个一直被自己忽略的细节——实际上黎奉对于车并没有太高要求,也从未展现过玩车的兴趣,为什么突然会选择去改一台车?
此问题一出,他的大脑开始自主产生答案,并迅速地在记忆寻找证据去证明此答案的真实性。
婚礼当日,黎奉将车钥匙塞到他手中,说这是给他买的新车;装傻求和的时候,问他想不想去邻国看拉力赛;车厢内自作主张地熏满香雪兰的气味……
所有的一切都指向出一个真相:此台车是黎奉为他专订专改的。
一瞬之间,奚玉汝的心中生出了一种复杂至极的情绪。
他一直固执己见,觉得黎奉不了解他,也不愿意了解他,并以此佐证黎奉并不爱他。
如今才发现,对方一直都在默默地关注他的喜好,也一直在尝试着用他喜欢的一切去讨得他的欢心。
只是黎奉不说,他也选择了忽视。
可漠视对方的付出和爱,何尝又不是一种傲慢?
司机察觉到了他的异常,不知所措地喊了一声,“奚助理……”
奚玉汝摆了摆手,勉强地露出了一个笑。“我没事,你继续忙吧。”
他恍惚地往庄园深处而去。
步行十分钟后,奚玉汝在主栋别墅的围栏外看见了黎奉的身影。
对方穿着他前段时间帮忙买的家居服:乳白色的短袖T恤、浅灰色的运动裤。一头微曲的长发很随意地披散在肩膀上,有几撮贴在下颌和脖颈上,衬得一张脸更白了些。
奚玉汝深呼吸了几遍,让自己看起来更如常一些。
他走了过去,没话找话般问:“你怎么知道我这个点到?”
“我不知道的。”黎奉说。
奚玉汝脚步一顿,没忍住抬手将黎奉那几缕不听话的头发别在了耳后。
手指在耳上停留了几秒,他低声说:“黎奉,你好笨啊。”
黎奉就很得寸进尺地往他的方向靠近了一些,肩膀碰着肩膀,很不认真地回答。“是嘛。”
“是。”奚玉汝笃定。
两人在一起之后,黎家庄园奚玉汝来了很多遍,但过夜的时候并不多。
这点上他和黎奉十分相同,他们都不是很喜欢这个阴郁沉闷的地方。
即使八年过去,他们和黎恩的关系在利益和情感的纠葛妥协下经过了一定的改善,但每次提及这个地方的时候,奚玉汝率先回想起的还是垂眸怜悯的圣母像、灰蒙蒙的天、潮湿阴寒的地下监禁室。
可因为对于黎家庄园的排斥,也导致了他忽略了很多黎奉的成长细节。
沿着旋转的楼梯一直往上,一直走到楼梯的尽头为止。黎奉在奚玉汝跟前打开了阁楼的门,两人弓着身子往里进。
没有经过黎奉的允许,无人敢上到这里,又因为很久没住人,阁楼积攒了一些尘土。
黎奉拍了拍柔软的长毛地毯,扬出了不少的灰尘,觉得差不多之后,他才邀请奚玉汝坐下。
“这里景色其实挺不错的。”奚玉汝透过天窗往外看去,黎家庄园的景色一览无余。“就是层高有点矮了,你的身高估计有点难受。”
“嗯。”黎奉应了一声,俯身到旁边的矮柜当中翻找起来。“习以为常就好。”
几分钟后,黎奉从柜子的最深处掏出了一个生锈的圆形铁盒。
这个铁盒奚玉汝也并不陌生,它曾经是一款畅销联邦的曲奇饼,因为物美价廉而闻名,即使是D州贫民区,也有不少的人可以买得起尝尝鲜。
不过在D州,铁盒最终的归宿都是用来装针线。
黎奉看了他几眼,最后才慢慢地将铁盒打开。
因为表里已经锈迹斑斑粘连在了一起,打开时还费了不少的力气和时间,料想其主人也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碰过了。
“砰”的一声,铁盒被强行打开,属于黎奉的、鲜为人知的过去在奚玉汝的面前散开,蹦弹了一地。
奚玉汝惊了一下,俯身开始收拾起来,一个接着一个,不同样的东西悉数被他拾起握在掌心,然而他越捡,便越觉得和自己的过去没有太多的分别。
是零散的、拮据的、困窘的、乏味的、纯真的童年。
吃过的糖纸、褶皱的千纸鹤、褪色的塑料星星、少了两个轮子的玩具车、磕破了漆层的玩具小人……实在不像是一个大少爷会拥有的童年碎片。
看着眼前的场景,黎奉也愣了一下。
他从奚玉汝的掌心捻起了那个糖纸,仔细观察了几秒钟,才开口。“哦,原来还在,我还以为是被黎恩吃掉了。”
“它很特别吗?”奚玉汝问。
黎奉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才说:“没有,只是一个女佣给的而已。”
奚玉汝实在想不到是什么样的情况,才会让娇生惯养的大少爷一直记着一个女佣给的糖果,甚至还将吃过的糖纸珍惜地藏在代表宝藏的铁盒中。
他想,或许一直都是他误解黎奉了。
黎奉并不众星捧月、并不娇生惯养、并不高高在上……黎奉其实和他一样,都是这个世间可怜的孤魂一个,都靠汲取世间仅有的善意和温暖艰难存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