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神眨眨眼(82)
”那又怎么样?这影响我喜欢他吗?”
”不。”男人说,“什么都不影响,什么都不会改变。
我又闷了口酒,我喝光了我自己杯里的酒,点了根烟,抽了两口,扔进酒杯。我说:“你以为你是谁?你知道什么?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你对我也什么都不知道!你这么爱总结,你这么爱总结别人的人生,给别人人生指导,你为什么不去开一家心理诊所,挂牌营业啊,你来什么酒吧,请什么人喝酒啊,你管得着我吗?”我问男人,“你为什么点了酒不喝?那你点来干什么?”
我盯着男人,盯紧他:“你是阿丰吗?”
“你是九根手指的阿丰吗?”
“四季广场人人都知道你,陆家有你的照片,老照片,你不像,你知道吗,你一点都不像照片里那个人,他应该更意气风发,他要是老了,他也绝对不会变成你这样,窝窝囊囊躲在一间小酒吧的角落里,凭着自己比别人多吃了几十年饭在这里教育人。”
“如果你是阿丰,你从台湾逃到内地,你又从内地逃来斯里兰卡,他们还都说你敢爱敢恨,快意恩仇,我看你就是个缩头乌龟,你在躲什么?”
男人笑了,嘴角抽搐着,样子怪极了。他说:“你要想理解他,你就只有成为他。”
他说的话更怪。
我说:“神经病!”
我实在坐不下去了,撑着桌子,猛地站起来,我的小腿还是很沉,脑袋发昏,但我必须站起来,走起来,我得离开这里。我受够了男人温和的调子,云淡风轻的态度,我努力往前迈了一不,走得不稳,踉跄了下,我赶紧扶住边上的桌子,那酒保从吧台里朝我看过来,睁大了眼睛。
我扶着桌子走到墙边,扶着墙挪进了厕所。
厕所是个单间厕所,一个洗手台,一个马桶,洗手台上一只香炉里烧着什么,飘出一缕缕青烟。墙上有面镜子。
我锁上门,用冷水洗了把脸,瞥了眼镜子。那镜子里的人是谁?
胡子拉扎,一头鸟窝似的头发,好黑,从额头到下巴,从耳朵到脖子都晒得好黑。眼里全是血丝,眼神混浊,像要哭。
这个人是我吗?
我比陆影矮一些,只矮一些,比他白一些,我每天刮胡子,我的头发会盖住耳朵,但绝不会邋邋遢遢,我的眼睛,有人觉得凶,有人喜欢,觉得像时常要自己出外捕猎的动物。他们还说我的人也像那些动物,豺狼虎豹,太野,不好驾驭,不好控制。人为什么会想控制另外一个人?为什么不允许另外一个人做自己,爱不就是一个人爱另外一个人吗?为什么还要他们磨合,要他们互相去契合?要他们互相配合?那是婚姻,那是爱情的坟墓,那是人和人吵架,争执……
我愿意配合s。可是我配合他,真的是他想要的吗?他想要什么?如果我是他……
我是陆影,我是家里的第三个孩子,我没见过我的大哥,我的大哥心归了主,属于主,我的二哥总是待在自己房间里,他属于一个科幻的世界,妈妈笑起来很温柔,妈妈对谁都很温柔,妈妈会一个人站在院子里抽烟。妈妈会轻声用日文念书。爸爸好忙,有时候妈妈和爸爸会跳舞,家里来很多人,大家都跳舞,鼓掌,欢呼,仿佛世上只有开心的日子,日日都是开心的,夜夜都是欢乐的。妈妈会披上罩衫,坐在院子里,抚摸着自己的脚踝,在月光下抽烟。
我怕被丢进海里喂鱼。
我要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我就这么长大了。
一个不快乐的,无家可归的孩子始终住在我心里。我赶不走他。会有人来领走他吗,会有人来告诉他,他的家在哪里吗。
我想和那个小孩说话,s,陆影,小影。让我和他说说话吧,让我告诉他,有一个害怕的,无家可归的孩子住在我心里,在某年某月某日,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激烈争吵后,他就一直住下了。让我们一起玩,爬树,丢沙包,扔鞭炮。
让我和余春暖,小余,盒盒,说说话吧。
我告诉你,你不要怕,不要怕没有人爱你,不要怕你爱的人不爱你,你这样年轻,你这样不年轻,你这样老去,有人和你一样。世上多的是你这样的人。你觉得难受,你的难受掉进难受的汪洋大海里,就看不见了。
我想s。
我明天就回台北,我恨不得现在就去到他面前,他不用给我他的身体,他的心,他的灵魂,他不用说他爱我。他做不到这些,我不勉强他。我还是会煎熬,难过,痛苦,我也不勉强我自己去模糊这些感受,去麻痹这些感受。
我现在就想见s,我要打电话给他。我不要杀死我自己了,我不要什么重生了,我现在想做的事情,我现在就要去做。
我一拳打在了镜子上,走了出去。
男人不见了,酒保跟在我后面,跪在地上擦地上的血迹。有人敲窗玻璃,我看了眼,是那个男人站在外面敲窗户,他用嘴形示意我:“我们出去走走吧。”
5.
我看了看时间,快八点了,我又看了看屋外,雨停了,窄窄的马路上留下了好多大大小小的水塘。月亮出来了。酒吧对面的矮墙上亮起了几方灯火,各自框在各自或蓝或绿的木格窗里。有户人家院子里种的一蓬三角梅探出了墙头,橙橙粉粉的花挤在一团墨黑的,轮廓模糊的枝叶里。一个人站着的男人在地上留下了三道指向三个方向的影子。
酒吧外面比里面热闹多了。
我拍拍还跪着擦地的酒保,掏钱,递给他。酒保连连摆手,指指窗户,又指指吧台,连比划带说话,我听不懂,猜他是想和我说那个男人买了单。我也连比划带说话:“他买单了?他请客?”
男人隔着玻璃窗冲我们笑,酒保冲我笑,从裤兜里摸出一叠纸巾,塞给我,指指自己的手。我谢过他,擦了擦手上的血,一些碎玻璃插进了肉里,有些疼,不碍事。
我走出去,走到男人跟前,递钱给他,男人没要,他的一只手插在口袋里,一只手贴着裤缝。他裹在手套里的手不自然地弯曲着,像提着什么沉甸甸的东西似的。
我说:“那我请你吃宵夜吧,这里你熟,你找个地方。”
男人笑着摇头,说:“这里店关得很早的。”他走起来,说,“走走吧。”
我跟上,说:“看出来了,你的兴趣爱好真的是散步。”
男人一时意外:“你真的有在听我讲话啊。”
我说:“那当然,我和你又不熟。”
“现在我们熟了吗?”
“你想吃烤肉?”我问。
男人笑出声音,我说:“不算熟。”
男人说:“那我还是少讲些秘密,你会记得。”
“你怕我和人说?”我压抑不住好奇,接连问他,“你怕别人知道你在这里?你躲仇家?你为什么总戴着手套,是因为你只有九根手指,你怕别人笑?”
男人看看我,眼皮耷拉,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他的这副样子应该只是岁月在作祟,因为他的声音听上去兴致勃勃的。他问我:“谁和你说的九根手指的故事?”
我说:“四季广场上好多人都知道。”
男人一脚踩进了一个水塘,皮鞋浸没了大半,他浑不在意,走出那水塘,嘴里喃喃:“四季广场……”
他说得那么陌生,目光放得那么远,他似乎得追溯到这夜色的最深处才能唤回少许关于四季广场的回忆。
四季广场。歪在一棵柏树身上的一盏路灯,总是塞满了香烟屁股的张着大嘴的青蛙垃圾桶,尿骚味刺鼻的公厕。男厕女厕全归了男人用,男人,女人——看上去像女人的人,全在寻觅男人。
我忍不住提醒他:“3路,65路公交车站能到,走去好再来也不远,虽然说是广场,但是不大,不广,有个高高的小土堆,都是草,边上围了一圈砖头墙,矮矮的,可以坐着,我们都管那里叫敖包,《敖包相会》你听过吧?”
我哼了几句。范经理会唱整首,他还会唱什么《驼铃》,《梦驼铃》,这是两首不同的歌,还有闽南语的《舞女》,《雨夜花》。他一唱歌就很投入,太投入了,什么都打不断他。什么都无法打扰他。
我问男人:“邓丽君的《雨夜花》你听过吗?”
男人点头,他哼了几句,我点点头,我说:“范经理和我们去k歌唱过,后来我听到,s家里有邓丽君的唱片,我听到一个版本,一半是闽南话,一半是日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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