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神眨眨眼(6)
她在说业皓文。有一天,他来医院,带了花和果篮,不是给我的,是给冯芳芳的。
”他带鼎泰丰给你吃。“秀秀说。
我摸着她的头发,说:“他中午陪别人吃午饭,那个人要赶飞机,回德国,那个人不喜欢浪费,他就假装自己也不喜欢浪费,但是他又不吃打包的东西,就拿来给我吃。”
”那他可以假装不喜欢浪费,打包之后再偷偷扔掉啊。“
”对啊,我就是他的垃圾桶啊。“
秀秀坐了起来,一只手撑着床,有些生气地看着我:“你干吗这么说自己?”她挑起眉毛,还是生气的样子,“你喜欢他啊?“
“谁?”
业皓文吗?
秀秀张了张嘴,没说下去了。她的嘴唇抿成一条线,望向别处。
我说:“和他出去我不用付钱。”
秀秀笑起来,说:“怪不得有虎牙的总是叫你铁公鸡。”
“那是小宝。”
她点头。
”他们都是我的室友。”
秀秀说:“能做室友的,关系比朋友还要好。朋友住在一起久了就连朋友都做不成了,结婚久了的夫妻不也就成了室友吗?”
我说:“那我们有四个人,属于重婚还是多元家庭?”
秀秀大笑,看着我的石膏腿,摸了好久,拿了支口红开始在上面画画。我问她:“你画什么?”
她说:“雪啊。”
她冲我眨了下右眼,沉默下来,过了会儿,她轻声哼歌,边画边哼:“雪一片一片一片……”
画完几片雪花,她就不要那支口红了,扔了。
小宝他们私下也给秀秀起了个绰号:大小姐。小宝平时爱看时装杂志,悄悄和我说,秀秀那只看上去破破烂烂的包要两万块,那双看上去平平无奇的鞋要一万块。他还来和我取经,问我平时都去哪个寺庙求神拜佛,或者看哪个星象家的专栏,研究哪一套风水理论,到底怎么认识这么多少爷小姐。
我也不知道,可能缺什么找什么,这些少爷小姐缺穷,就成天猎穷,越穷越好,再惨一些那就完美了。我有一天做梦,梦到秀秀带我去她家里吃年夜饭,她的妈妈是一瓶系着粉蓝色丝带的法国香槟,她的爸爸是一支古巴雪茄,头上在冒烟,她还有弟弟妹妹,哥哥姐姐,一大家子人把我众星捧月地围在中间。他们用他们的银汤勺挖我的肉吃。
当然这只是我的梦,秀秀没带我去过她家,反而是我出院后,她隔三岔五就来我们宿舍报到——她执意送我出院,执意送我回家,说是就算我出院了,她也要落实好一对一扶助政策,她要写报告给她的上级的,她必须每周进行三次家访,直到我痊愈。通常她都是白天来,每一次来,她都要在宿舍里留下一些她的东西,什么睡衣睡裤啦,洗面奶护发素啦,面霜化妆水啦,一开始小宝的反对声音最响,他控诉自己的隐私全无,加上他还有轻微的洁癖,秀秀总是趿着拖鞋,嘴里不是咬着香烟就是在吃薯片,手里一定拿着瓶啤酒走来走去。小宝总是要跟在她屁股后面捡香烟屁股,捡薯片碎片,收拾这个收拾那个。
后来秀秀让小宝用她的面霜,用她的洗面奶,用她的香水,戴她的戒指,她趿着小宝的蓝白拖,盖他的被子,吃他的果冻和鱿鱼丝,他们对着电影台播的《大内密探零零发》看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小宝说:“阿发好惨,他越笑我就越想哭。”秀秀说:“这是喜剧版的《婚姻生活》,民政局应该每天循环播放。”
后来她带了《婚姻生活》的影碟过来播,电影开始不到五分钟,小宝呼呼大睡,电影开始了十分钟,秀秀也睡着了,我也想睡,但是睡不着,他们一人靠着我一边,呼噜声此起彼伏,我不好动,我试着投入地看电影,可男女主角讲的话,我一个字都听不懂,看字幕翻译也看的云里雾里,时时走神,一走神就更难投入。我就坐着,等电影演完,等他们醒过来。
小宝比我小五岁,秀秀比我小两岁,他们像我的弟弟、妹妹。
秀秀知道我们宿舍里四个人在一个地方上班,有一次聚餐,她问我们到底是做什么的。
我说:“手艺人。”
小宝说:“凭本事吃饭。”
S说: “你们吃吧,我还有事。”
盒盒说:“那给你留点在冰箱啊。“
秀秀用我们的小厨房做十三香小龙虾,香飘十里,我们一起喝啤酒,吃小龙虾,啃鸭脖子,剥花生,吃得满手都是香料味。
秀秀说:“哦,那你们也是艺术家啊。”
小宝说:“对啊对啊,我们都是重要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传人。”
我们都笑,天知道小宝从哪里学来的这个头衔。他看电视只看电影,电视剧,新闻让他头痛,他不看报纸,不看书,只在休息室里翻时装杂志,在厕所里翻《知音》。他说他能从别人的人生故事里学到好多东西。
秀秀问:“那我能去你们的工作室参观参观吗?”
我说:“人和人之间交往,保持点神秘感还是很重要的。“
秀秀掐我的胳膊,故作生气:“人和人之间交往,坦诚相见也很重要。”
小宝闻言,怪叫了声,双手横在胸前,眼珠瞪得老大:“秀秀!你想对我们做什么!”
盒盒做一样的动作,学小宝的声音,一板一眼地说:”女人强奸男人也是犯法的!”
秀秀拿花生米扔他们,磨磨牙齿,撇撇嘴角,问我们:“那你们要不要去我的工作室看看。”
那时是白天,天很晴,气温适宜,但是没人答应。只有我去了。我有我的残疾作伪装,我可以短暂地在白天、在外面行动。
秀秀真的是个艺术家,她有自己的工作室,好大一间,在对岸,黄金地段,被银行大厦包围,走在那里的人全都脚下带风。秀秀脚上穿的还是小宝的拖鞋,大了很多,拖拖拉拉地走在路上,她拖拖拉拉地过马路,拖拖拉拉地走进她的工作室。她没有助手,也没有合作伙伴,工作室也没怎么装修,空荡荡的,除了些画布颜料和石膏像之外,工作室里有一面很大的镜子,很像舞蹈教室。
秀秀告诉我:“以前这里是芭蕾舞教室,后来老师不做了,我……”
她顿住,放下包,脱了外套,在镜子前踮了踮脚,从镜子里看我,问我:“你要看我跳舞吗?”
我找了张椅子坐下。
她找了双平底鞋换上,站在镜子前并拢双腿,两脚脚后跟紧靠在一起,两只脚撑成一条直线,她活动手腕,脖子,说道:”我以前读过一个艺术学校,业余玩玩的那种啦,有一次汇报演出,我和我表哥跳这个……“
“《阿波罗》。讲阿波罗和他的妹妹阿耳忒弥斯的故事,我们反串,我演阿波罗。”她的双脚在地上竖起,用足尖站立,维持了几秒后又恢复成用脚底站着的姿势,她像在用这个动作热身,重复了几次后,她并起腿,扬起双手,昂起头颅,眼神一下拉得很高,很远。她从虚空中摘取了一顶月桂叶头冠,轻轻放在自己头顶。她的每一跟手指都绷得很直。她开始跳舞。
她跳芭蕾,一会儿踮足,一会儿踢腿,一会儿在地面上快速地滑步,一会儿半蹲下,一会儿单向转圈,一会儿变换重心,左右摇摆,好像一株开在大风里的茎杆柔韧的花。
我知道这个舞步,这个动作,叫巴朗塞。法文写出来是balance,和英文的balance一模一样。
谁和我说的呢?应该是业皓文,肯定是他。不可能是孙毓,我认识孙毓是在两个多月以后了。
4.
到了五月份,天气日渐闷热,宿舍里只有一台空调,安在睡觉的房间,我们一屋子夜间动物,白天不是在床上补眠就是抓着手机打游戏,天气一热,一步都不愿迈出空调房,连吃饭都是在房间里找张小桌子凑合着摆好碗筷碟子。秀秀在房间里待不住,客厅又实在太热,有台电风扇,可吹出来的全是热风,越吹越热,厨房更是像个大蒸笼,秀秀做了一次饭就罢工了,她又讲究,不吃外卖,就拉着我成天往外跑,她倒也想拉其他人一块儿,每次出门都要吆喝好几遍,下馆子,去吃冰,去看电影,去逛超市,她买单,她请客,然而无论怎么加价码都没人搭理,只有我——我也不想搭理,不想出门,宁愿窝在房间里看书,打盹,发呆,可我腿脚不便,行动不便,就连拒绝一个人都不方便,都不知道该怎么拒绝。秀秀给我弄了台轮椅,我坐轮椅,她推着我去饭店,去公园,去影院,还带我去看画展,看话剧。我起初以为她不让我用拐杖是嫌我用拐杖走得慢,很快我就领悟了,没了拐杖,我只能跟着她,完全跟着她,更没法拒绝她了。我被她生拉硬拽进了她的日程表里。那段时间,我反复被希腊文明,古典主义熏陶,不停被印象派野兽派锤炼,她还带我去吃蓝莓派,去吃一刀切下去粉红色的牛扒,晚上做梦闭上眼睛眼前不是马蒂斯的蓝,就是铺天盖地的席勒的红,梦着梦着,蓝莓派和半生牛扒介入进来,纠缠着裸女和五官突出,脸上仿佛长着山脉的男人。秀秀家里可能才是搞文艺的,她不说话的时候不止忧郁,还易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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