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医在三国(205)
他虚脱地睁开眼,眸光闪动犹在梦中,只本能地扯起嗓子:“在……”
干涩的喉咙火烧火燎,一个字呛得小兵虚虚咳嗽起来。
一圈围观的小兵这才如梦初醒,重新围拢过来,乍惊乍喜地呼唤起来。
“十五,十五!”
“你睁开眼,别睡啊!”
“唉唉,先别碰他,再让李先生看看。”
……
乌泱泱吵成一团。
麋照取出一方干净的锦帕,照脸往李隐舟颊上一砸:“多谢了。”
李隐舟抬手接下,垂下眼将指缝中犹带温度的血渍一一擦干,再从袖中取出一枚压了许久的药丸。
麋照扯着嘴角,笑得倒有些难得真心实意的坦诚:“这又是什么?”
李隐舟拨开哭天抢地的一众小兵,将药丸推进十五的唇中,这才道:“是安宫牛黄丸,降暑所用。”
方才的十宣穴放血法虽是中医里的一门绝学,但急救之后尚需持久降温,这藏掖许久的安宫牛黄丸素有温病三宝之称,针对暑热尤见奇效。
牛黄是贵重药材。
临行前从蜀汉宫中顺走的那么一点,就用在了这不知名号的小兵身上。
李隐舟垂眸注视着十五赤红干燥的面容,并不打算大肆宣张这药材的金贵,只问:“现在清醒了?”
说话间半跪下来,喂他喝了几口干净冷水。
十五点头间呛了一口,喷出来的水顺着碗口淌下李隐舟刚刚擦净的手指,而他丝毫不以脏污,转头嘱咐道:“他尚需修养,你们给他调些淡盐水喝,安置在荫庇下头,静养时日,便可转归。”
麋照托腮打量着他,眼神直勾勾注视他云淡风轻的表情,目光越发深长。
直到这群士兵千恩万谢架着人回了营帐。
二人一前一后步回江畔营地。
到了帐口,麋照揽了枪,却没有立刻告辞的意思。
“他们是蜀人,是你们的敌人。”热烈的阳光流潋在少年的脸庞上,那明锐的眸光中隐约闪动着些许不解的情绪,欲言又止。
若说此前救治诸葛乔是有意挑拨,那这些无足轻重的士兵本与他这个吴人没有干系。
费这个心思,讨不着任何好处。
李隐舟站在营帐口。
刘备对他防范备至,刻意将他安置在左营中央,重重围困。炽热的暑气一浪接一浪拂面而来,燥热的空气将连绵的军帐扭曲、微颤。
他已擦洗干净的手袖在身侧,只漫不经心地回转眼眸:“所以呢?”
麋照一时语塞。
不知道他是真傻还是装傻。
“将军上阵杀敌,又是为了什么?是为功名利禄,为偿屠戮的欲望,还是为了保家卫国?杀人者未必就是残忍,同样,救人也并不代表仁善。”
猎猎的风卷过满地沙砾,李隐舟的衣袍也被热流卷起一角,膝处露出一抹洗不去的黯淡血痕。他抽出衣袖,扬手松开五指,将麋照刚才给的锦帕丢了回去。
麋照下意识地伸手抓住。
些微血腥的气息扑在鼻尖。
方才李隐舟施针救人的一幕闪过心头,年轻的小将军不言不语,心中却无端很肯定一点:这人绝非表面上一副济世心肠,内里必定还有诡计。
……
入了二伏,暑热一日更胜一日,毫无遮掩的江畔像阳光下的晒场,将整个军营炙烤生烟,一时营中怨声载道,中暑的情况更是屡见不鲜。
一个十五救好了,却有更多的士兵在大暑的天气中倒了下去。
李隐舟忙得几乎脚不点地,但所为仍不过是杯水车薪。
十宣穴放血疗法需要精准的技术与深厚的经验,随军的蜀医顶多学其皮毛,却难以在一时间掌握这种诡奇的手法,只能跟在李隐舟屁股后头打打下手。
至于安宫牛黄丸,本就是宫中才用得上的名贵药材,实在难以供给整个大营。
暑气仿佛一种没有病邪的瘟疫迅速蔓延了整个军队,蜀军的士气在燥热的天气中却几乎跌至冰点。
“混账!”
刘备案上的笔墨图纸全被扫下地去,空荡荡的案几承受不住帝王的怒火般微微颤着,底下一拨臣下的心也随之不安地动摇起来,却是谁也不敢出声问询。
刘备焦躁地沉下脸来,不耐烦地打量一群瑟瑟不语的臣子,片刻冷冷开口:“难不成就这日头就只照我们这边了?他们就没有中暑,没有病患?”
盛怒之下,终于有人颤颤巍巍地小声应道:
“这……夷陵城在山荫,中有房屋遮蔽,本来就凉快不少。臣听说,他们的士兵都饮用一种凉血汤,所以鲜少有人中暑。只,只是这方子不为外传,有些棘手。”
凉血汤。
供给数万士兵,想来是早有准备。
莫非那陆伯言看似龟缩不出,其实早有准备,已经预料到了相持到夏天的情形了?
刘备额角燥热的血管隐约一跳,强按住心头起伏的怒意,目光漠然直视下去:“可知道方子出于谁手?”
华佗不再,张仲景已故,唯独一个承其衣钵的李隐舟捏在自己手上,他倒想知道谁还有这个通天的本事!
那臣子怎么也没想到这最不起眼的一条军情竟成了最紧要的一条,一时大汗岑岑,又不敢不开口。
只能硬着头皮道:“听说,是一位姓孙的先生,叫……孙仁。”
第155章
烈阳千里, 伏波熠熠。
蜿蜒的长江南岸,临兵斗者分列成行。
尽管暑热缭绕,沿江的蜀军依然一望不尽, 铁衣滚着金尘,盘如巨龙上的鳞甲, 在赤金色的朝阳中辉映出一片凛冽萧杀的光芒。
这五万精兵是蜀汉国水陆两师的精锐之师, 为扬长避短, 此次征伐多拔用陆军,但也有小半水师伴江而行,一为补给军需,二也为迅速支援。
在长达半年的对峙消耗中,大部分的水军都已抛锚上岸,只留十数轻船往返于巫峡、夷陵之间, 以传递军情,补充耗竭。
七百里的战线, 背靠峡侧群山,沿着斗折的江岸, 以数十个营帐串联成线的阵型断续铺展成型。
“先生, 用饭了。”
前线一营的中央,年轻的士兵站在滚烫的沙砾上,一边捞着胸口破旧的铠甲往脖颈扇起风,一边往里推了推食盘,汗水迷糊的眼睫用力地一眨,露出双澈净黝黑的眼珠子。
李隐舟收回远眺的视线,从帐口瞥了他一眼。
士兵枯褐色的面容被炽烈扭曲的光线模糊着,瞧着有种大差不离的眼熟感。
推来的食盘上搁着一碗清粥,一碟小菜, 零星飘着点油腥。
搁在蜀汉王宫的时候比,这种食物未免太嫌寡淡,但在物资紧缺的前线,一碗干干净净的热粥都是旁人钦羡不来的佳肴。
他收下这份质朴得有些幼稚的好意,随口问了声:“你的战友好些了么?”
士兵兜在胸前的手一僵,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咳嗽两声:“谁啊?”
李隐舟漫不经心地盘坐下来,隐约记得有这样一人:“十三,还是十四来着?”
近来中暑的士兵越发地多,经他手的不下十数,能数清名字的实在不多,但看脸还能大概有个印象。
小兵龇了龇牙,刚想开口答一句,眼角无意瞥见了什么,迅速摆正了脸色,装模作样地冷哼一声:“吃你的,少套近乎。”
李隐舟转眸看去,果见麋家小将军冷着脸快步而来,越过那故做凶态的小兵,一枪挑开了帐帘。
冷锐的枪尖擦过风声,不打招呼地压在颈侧。
麋照人也跟着走了进来,另一只手将那帐帘缓缓拉下,整张脸笼在阴影之中,眼神便显得格外阴沉。
他不耐地拧着枪,威胁似的压低了手腕,慢慢道:“听说,吴帐中有位孙先生,旧时是你的学生,如今她在夷陵城中,可给陆都督帮了天大的忙。”
孙尚香假死一事瞒不过一世,无端死了个孙夫人,平白多出个孙仁先生,刘备大约早就猜出二三,只碍着脸面不能揭这个底。
这话已不是利诱,俨然是威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