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医在三国(102)
顾邵气得捏着鼻梁的手都在发抖,又偏被对方堵得说不出话!他脑海里能想到骂人的快言快语都被李隐舟自己抢先说了个遍,市井听来的粗话却生生骂不出口,只能瞪着对方那张理直气壮的脸,怨愤道:“你欺人太甚!”
而对方还笑:“那顾少主又能拿我怎么样呢?”
顾邵简直要被这恬不知耻的二人气出病来,五指蜷紧生生地转开嵌进桌木上的长剑——
哐。
整个案几终
于被砍成两半。
端正放在案上的一册竹简跟着落地,啪一声,散成数片。
“孝则!”孙尚香瞪他一眼,俯下身子捡起竹片,纤长的手指擦去上头滴落的鼻血和尘埃,起身的动作却蓦地滞住——
半响沉寂,只有指甲磕碰竹简轻轻一声脆响扣上心扉。
她惊疑不定地从竹简上抬眸:“曹操要我们送质过去?”
闻言,顾邵也忘记了方才的争执,忙松了手去抢竹简,任凭血花糊了一嘴。
“……今天下逆贼竟起,四方国土纷争不断,尔为讨虏将军、会稽太守,诚当率为人表,以彰忠贤。”
李隐舟顺着他的目光垂首看信。
这话里拆开表面上的客套,里头却赤/裸裸是招安的意思——请孙权送质子去许都,他会请皇上封侯赏爵,暗示日后共谋宏图大业,愿分出一杯细羹共享天下。
这是威逼不成,改用利诱了。
既然残局之中没能顺利搅乱江东,曹操索性一转攻势以怀柔的姿态示人,如今袁绍都是他掌心鱼肉,天下看上去便是唾手可及。此时来信,无异于画出一个美好的蓝图,只要孙权点一点头,两家就可以化干戈为玉帛,携手北原与江东吞灭刘表把持的蜀地,顺势瓜分天下。
不得不承认,曹操极擅长揉捏人心,挑了江东刚破困局的时候送来这封信,分明是想动摇人心——
人惯生于忧患死于安乐,面对即将倾覆之大厦他们可以戮力同心,若是前方突然伸来一双提携的援手,有几人能克制住诱惑,不顺势上爬呢?
这样一封高高在上示好的书信,读来亲切感人,字字句句却都布着荆棘和陷阱!
顾邵拧紧了眉,滑稽的神色里透出严肃,半响,才沉声道:“你打算谈和?”
孙权却抬眸不咸不淡地道:“不想闹了?”
顾邵忍住火气,咬紧了牙,竟以严厉的眼神反顾孙权:“没有江东,何来顾陆?何来你孙氏基业?曹孟德挟天子失德失行,你若当真为了蝇头小利做了他人鹰犬,我会看不起你。”
两人视线一冷一热汇于空中,各自不让寸步。
孙尚香悄悄拉了顾邵的衣袖,低声道:“这不是兄长一个人能决定的事情,你别急,先问问张公和公瑾的
想法再说也不迟。”
顾邵垂首看着手中涡血的竹简,冷笑一声举起袖:“弄脏了曹公的来信,是某失责,若主公还想谈和,某愿亲手书信,以偿过失。”
说罢,将手中脏污的竹简用力摔在孙权面前,在噼一声空落落的脆响中拂袖而去。
孙尚香递给李隐舟一个你多劝劝的眼神,转身追了过去。
孙权仍目光空茫地落在顾邵渐行渐远的背影上。
一枚枚竹片从眼前落下,搭在桌上,似阡陌纵横一道道路。
李隐舟伸手抽起满是血污、七零八落的竹片,一枚一枚整理好了,放在孙权面前:“孝则一贯是直性子,他是想激主公拒绝曹公,并不是真的和你过不去。”
孙权微微狭了目光,视线落回在已排得齐整的竹片上,遽然伸手按住他将收回的手腕。
却不出声。
透过剧烈跳动的脉搏,李隐舟体会到他此刻的复杂而激烈的心绪——
偌大江东,既有顾邵这样性格刚直,不愿低头的;也必然有随波逐流,举棋不定的,归安与否一定会形成两派声音。
孙权可以像顾邵一样不管不顾强硬地摆明态度、压下纷争,但若真如此,曹操的目的也达到了一半。将江东分化为战、和两派,从此就会有无休无止的暗斗。
拒绝曹操并不是很难的事情。
难的是如何令所有人心服口服,统一步调。
在心术上,的确罕有人能匹敌曹操,能与之智谋相匹敌的……
他心头一跳,忽想起一个人,挨近孙权,低声道:“主公的心病,或许有一味药可解。”
孙权默然看他一眼。
风骤惊起,吹闭窗格,寒鸦骤地飞起,落下茫茫一片黑色的羽毛。
次日,一个惊人的消息传遍江东。
——孙权病了。
就连他一贯很信任的那位李先生都称不能解,孙氏迫不得已,以千金的报酬广召民间有能之士前来解病。
一时间,人言沸沸。
“这讨虏将军年不过二十,年纪轻轻,尊生惯养,怎么就病了呢?”
“道士说是豪族的冤魂索命呢,看来果真是其所为。”
“我看不然,听闻北原曹公竟赢了袁绍,他怕是给吓出病了吧!”
……
渔人、商贾和穷而失意的路人
挨在一块七嘴八舌地猜度着头顶的风吹草动,日头一晃又升了片刻,暑气很快洇湿了衣衫,话头嚼到索然无味,聚拢的人群在夏风里一吹便又散了。
于是露出那方布告的牌。
无人时刻,一双手揭了上去。
随之传来压低一声惊呼:“子瑜,你什么时候会了医术?”
揭下布告的青年俊朗年轻,粗衣麻布不掩满腹华章,凭风卷了满身,捏着手中薄薄的布告,唇畔勾起微笑:“瑾不会治病,但可治心。”
身旁之人缄默片刻,叹道:“世事复杂,既已决心躬耕田野隐于市集,不如索性效仿令弟躲起来算了,人心莫测,小心啊诸葛兄。”
诸葛瑾仰面而望天,神色明晦不定,粗糙的黄纸夹在指尖簌簌被风吹卷。半响,方道:“去看看也罢。”
两人当即拜访将军府。
递了名帖,于门口的石狮子下立了片刻,便被仆从领了进去。
接见他们的却是个温驯清秀的青年。
青年端坐案前,垂着眼帘一点点挑拣眼前的药材,拿着个小铜秤仔细端量。
细致沉静,一丝不苟。
夏意在静悄的屋子里沉了一沉,落在地上潋滟成满地寂寂的金光,青年修长的身姿勾勒在深深倒影中,眉目便看不大清。
诸葛瑾心中道一声果然。
与朋友点头示意,独自走了上去:“君可是那位妙手李先生?”
面前的青年于是抬头,笑了笑,请他落座:“某无德无能,岂敢令诸葛兄称呼一句先生。”
诸葛瑾打量此人片刻,似透过这人沉静的眼神看其背后的主上,料定如自己所猜测那样,开口便不再有所遮掩:“某想,讨虏将军这一病,恐怕需要一帖心药来治。”
这兜底的话一出口,李隐舟却丝毫没有讶异的神色,仿佛今日等了许久,就是等着他这一句话。
诸葛瑾停顿片刻,却见对方挑着药材放在秤上,精致的铜秤左偏右倒,怎么也无法寻到一个平衡。
他伸手按住摇摆的秤。
淡淡道:“这药材已经重了,再添,恐怕连砣都压不住秤了。”
对方执着秤的手顿了顿,颇无奈地叹息:“子瑜不知道,越是病火里的人越贪图生机,焉知积药成毒,其实是做无用功。”
诸葛瑾凝神片刻,似在思忖他的话,半响,才酝酿出一个和风细雨的微笑:“用药的人不当被人挟持,否则就会失去分寸,人人都可以昏聩,而掌着秤的人却不可以。”
他俯身伸手捻起一丛药材,将秤砣往后拨了数格,指腹按压在秤杆上,抬头温和地瞧着青年。
“其实就这么简单,只要令旁人明白,是秤砣在度量药材,而不是药材在压着秤砣。一旦秤压坏了,这病,就没法好了。”
说罢,转身欲走。
衣袖却被一股温和而不容挣脱的力度牵住:“多谢先生指点迷津,只是日头正晒,不如留下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