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医在三国(109)
又或许早在以剑递信那日,顾邵就已经学会了舍下私心,去保护更重要的东西。
孙权蓦地拔剑。
冷锋晃在眉目间,他的眼神狭了一狭,随即将之递给李隐舟:“带给顾邵。”
李隐舟从他手心接过长剑,俯首看着上面映出的一张微微蹙眉的脸,不由叹一口气,竭力放松表情,在心中措辞准备说些什么。
却听孙权道:“去吧。”
李隐舟驻足片刻,任轻风穿堂而过,携来雨后洪流勃勃涌动的浪涛之声。
孙权头也不抬地翻开下一册公文。
动作淡然,面色不惊。
自李隐舟庐江归来,保孙栩以笼络凌操,留诸葛瑾谋刘备相帮,以至设局令周瑜发声,让群臣舌辩,他越是襄助自己这个主公广纳英才充实部下,便越是透露出了无意留下的心迹。
陆逊顾邵以一己之力辟开了海昌这块荒土,如今春风正茂,那片得天独厚的宝地正待播撒教化的种子。
良木养在庭院固然赏心悦目,安在梁上却更能撑起一片屋脊,用人就要用在最合宜的地方。
李隐舟本打好了主意探好口风就开溜,未曾想对方先发制人,倒衬得他心眼小了。
沉默半响,万千心绪融在心头,终究只凝成短短一句话:“若主公有召,某必回。”
……
挎剑踏出孙府,回首而顾夕阳下庄严肃穆的宅邸,往事一一浮现在心头。
脚下的土地一如初来时的宁静安详,数年来绵绵不绝的风雨催生出新的枝芽,掩过了冷血与热泪。
江河万里,广袤的天地中,他这粒不起眼的水珠亦可以滋润一方土壤。
暮色落下。
春夜,赤色的商星历经了整个冬日的寒寂,遥遥出现在南天。
他在心中道:别了,吴郡。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卷 到此就完啦,往后5年都是在海昌和小陆小顾开荒科普搞建设的种田生涯,以后会用小陆的视角写个番外,不写入正文。
第85章
建安十三年夏, 海昌。
六月的风绵着晌午过后将落未落的雨,湿哒哒的暑气透过毛孔直渗进心扉,便是摇了蒲扇在树荫下乘凉, 半响功夫也洇出满背黏糊的汗。
农人在艰辛的劳作里歇息片刻, 打了赤膊贴着泥蹭一点凉快, 眯着眼有一搭没一搭地嚼起近来的稀罕事。
“听说曹公最近废了三公, 做了丞相,连天子都要瞧他的脸色,咱们大汉朝莫不是要改姓了。”
天高皇帝远的, 口舌便没个遮拦。另一人也咕隆灌下一口凉井水,啧啧品咂这世道里的滋味:“也不见得,当皇帝是要讲命数的, 单说这百余年, 殇帝不就早夭了么?曹公怕是没命享那个福咯。”
好奇的目光搭过来:“这话又怎么说?”
那人神神秘秘地:“听说曹公发了头风, 聘天下名医诊治, 却没一个有本事治好的,就连大名鼎鼎的华佗都被牵连地下了大狱,莫不是……”
粗糙的打掌比在脖颈上, 挤着眉眼做了个杀头的手势。
交头接耳的农人于是面面相觑地缄默片刻, 半信半疑的眼神交汇在空中, 齐刷刷地往县衙的方向一瞥——
说起神医, 远的不知, 他们海昌县可是有个妙手回春的李先生,这回不知能不能躲过一劫呢?
……
农人心口念叨的李先生正执了竹简斜倚窗柩, 广袖随意挽在腕上,未着冠的浓黑长发仅用木簪疏懒压下,暖烘烘的夏风扬起散落的额发, 在细碎晶莹的眸光中落下几丝淡淡的影。
隔了一行桑树,蒋干打量着眼前清俊隽秀的年轻人。
以他今时今日的声名,亲自来这鸟不拉屎的乡野之地登门拜访已算得上屈尊枉驾,而未曾想到江淮一带除却华佗与张机之外最为人称道的神医,竟是个弱冠之龄明眸皓齿的青年。
这倒有些意思。
他摇着蒲扇阔步走上去,一身褴褛浑毫无素日青衫玉冠儒雅斯文的模样,趿着草履踩出两排泥印。
听见咯吱的脚步声,李隐舟搁下没读完的《伤寒杂病论》草稿,抬眸不深不浅瞟来人一眼。
蒋干愁着脸:“先生可是李姓神医?”
李隐舟垂下视线。
眼睫在和风中微动,目光便明晦不定。也只是片刻的功夫,他眨一眨眼,神色复又温和起来,起身不紧不慢迎上去:“何事?”
蒋干心头一跳,也不深思,按拟好的谎话苦涩道:“家父近来不幸染病,家里人遍访名医,为此都已倾家荡产,却是一无所获。听说李先生宅心仁厚、医术超群,我才跋涉而来,恳请先生走一趟。我愿当牛做马,只求先生成全我的孝心!”
说着说着,滚下泪来。
李隐舟瞧他满脸凄楚,也郑重了神色,一面收捡药箱,一面细细地垂问:“你是哪里人,父亲又是什么病?”
蒋干见他轻易上钩,不觉喜上心头,抬手抹着泪:“我叫姜十一,家在邺城,父亲近来头痛异常、几欲昏死。我是个没读几天书的粗人,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毛病。”
李隐舟颔首若有所思。
在蒋干小心翼翼的目光中,慢慢点了点头:“我留封书信给朋友,姜兄等等我吧。”
蒋干岂有不肯,搓手摩掌眼巴巴地看他挥笔落墨、唤来个小童:“把信送给陆都尉,就说我要出门随诊,不必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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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船渡了长江,北岸的风光便大有不同。水乡里濛濛的雾叫狂放的朔风卷走,露出辽阔的原野与粗犷的群山,一碧如洗的穹窿极高极远,天地蓦地开阔无垠。
踏上邺城街头,暑热扑面袭来,灼灼的阳光刺得人太阳穴突突地发疼。两人奔波了月余,一路已经精疲力尽,看日头正毒辣着,索性找了个茶馆乘会凉。
躲在茶馆的荫凉里,不花两个铜板也说不过去,李隐舟看着满头大汗的“姜十一”,知道他身无长物,自掏腰包买了两碗凉茶过来。
蒋干年少成名,名利场里游走数年,素来是两军来使、座上宾客,何曾吃过这种劣茶?这李先生的好心他真吃不消。
不得不千恩万谢地接过茶碗,眉头一皱,啜了半口算意思意思。
果然又苦又涩。
李隐舟瞥他一眼,并不取笑,关切道:“家道中落,你不习惯吧?”
蒋干忙点头,慨叹一声:“如今四方都是战火,能停下来喝茶就不错了,城里还好些,乡下路边都是尸骨!若有人能平定天下,修养民生就好了。”
这话倒似隐约铺垫些什么。
李隐舟从善如流地接下话:“天底下群雄竞起,汉室式微,我看蜀地刘家大有可为。”
蒋干说笑般:“先生有所不知,荆州刘表已经身故,他儿子刘琮色厉内荏,已经投了咱们丞相了。”
李隐舟又道:“江东孙氏近年斩黄祖平江夏,虎踞一方,也算如火如荼。”
蒋干站起身,揉了揉额头准备动身:“先生出身江东,看重孙氏也不奇怪。不过我说句实话,孙家小儿在曹公面前实在太嫩了!曹公现在平了北原,又拿了荆州,我看……我看……”
话音未落,踉跄两步,一头往前栽倒下去。
李隐舟眼疾手快拉住他倾倒的身体,手指往他手腕上一扣,扯着嗓子装模作样大喊道:“不好,这是中暑了,兄长,我扶你去城里医馆看看!”
店家瞧人在自家的屋檐下昏倒,正怕两人讹上一笔,听李隐舟这么实诚地一说,忙不迭搭把手,麻溜地将兄弟俩送出门去。
李隐舟动作利落地将蒋干拖进人烟罕至的死胡同里,在他贴身衣物里摸索出令牌和名帖。
“蒋干,姜十一……”
轻笑一声。
这人演技极佳,可惜欠缺点细心,一双手脚细皮嫩肉怎么看都是养尊处优惯了,于是一开口就知道心怀不轨。
他假意上当,一路装作蒙昧无知,到了邺城才下手在茶碗里掺了麻药,直接放倒了蒋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