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皇(86)
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位李家家主自上位以来,无限膨胀的野心与权力,早已赋予他只愿俯瞰人间的高傲。
他自诩聪明,却又愚蠢。处处警惕,但骨子里的狂妄自大往往又会不受主人控制,堂而皇之地跑出来叫嚣。
譬如现在。
谢玹要挟了李家的人,像拎着畜生似的,将李景扬一脚踹到了李缙的跟前,就是打了他李家家主的脸。
他平静的,用那双浑浊的眼盯着谢玹看。
汹涌的杀意几乎喷薄而出。
李缙想杀谢玹,是应该的。
从太后下令剿灭萧氏旧部开始,谢玹便深知,自己就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推进了棋盘之中。棋格纵横交错,棋子散落其中。
京城有李徵、萧陵、太后三派各怀心思,永州则以李缙、凤九渊、秦庭三方割据。上上下下笼括的关系网,密密麻麻地将南北两地织盖其中。
而这张网的根系,则要落脚于数十年前的萧氏。
铺陈开来的网看似纠结缠绕,好似解不开的千千结,事实上,自那夜他与凤九渊一问一答之后,谢玹便已从中窥探到一条出路。
永州与衢州交界处的叛民流言不是空缺来风,李景扬也确实曾派兵围剿过他们,不过以失败告终。永州州府无法镇压叛民也许说得过去,但李家人,尤其是作为李缙半个心腹的李景扬,捏死那群叛民,便犹如捏死一只蚂蚁。
但他没有妄动,留着那群叛民在此,即便百姓怨声载道也不去管,为什么?
凤九渊半年前便来到永州,并费心劳力地买了块地,开门立府,把他那蜿蜒的庭院建造得有模有样,好似要在永州长住似的。凤家手中握的虎符干系着凤家整个家族的安危,他却说那玩意已不在自己手上。
虎符不在凤九渊手上,会在谁的手上?凤九渊把它交给了谁?
堂堂一个世袭的亲王,身份尊贵到几乎能与皇帝称兄道弟,为何宁愿喝下那杯有问题的酒,也要彰显自己想要与李家合作的诚意?
秦庭在汴梁的名声是出了名的风流,十皇子曾挂在嘴边的那些浪荡子,说那些喜爱辗转在坊间怡红楼的富家子弟,喜爱身着红衣的那群人里,秦庭边数其中之一。他们秦家早已没落,或许会为了生存而被迫依附皇权,却不至于做到倾尽家财只为支持运河开凿这种程度。
秦庭所求,只为下永州。
下永州找人。
他在找谁?若追根溯源,他要找的人会不会与自己最终的目的有关?
而看似游离在外的李徵,目的最强且最明确的李徵,如今想来,身上也有一片扯不掉散不尽的雾。他想要李缙死……或者说,是想要整个李家死,那么,当年他在紫鸾殿的那一出大义灭亲,宁愿自己成为被诛的九族之一,也要拉李缙下水的行为,是否只是一个遮掩?
他手中是否还有另一个筹码,才能让太后破格晋升他为兵部侍郎?
如果,是说如果。
如果谢玹跳出框外,大胆地将这些拧成一团的线拼接起来……
那么,会不会有这样一个人?
他知晓萧家旧事最深的真相,与李缙、太后、秦家、凤九渊等人利益相关。
因为他,李景扬暂时不敢动叛民,并且将那一处示作重点观察之处。
因为他,凤九渊离开封地,远赴永州。一方之王离开封地,京城必定会震荡三分,为表对皇权的忠诚,凤九渊便自愿上交虎符,只遣带三两影卫。
因为他,萧氏旧部蠢蠢欲动。
秦庭抛弃了京城的富足生活,来到永州这种地方,是寻找他。
李徵脱离李缙掌控,坐上兵部侍郎的位置,是利用他了的价值。
于是第二个问题出现了——是否真的有这样的人?
如果说在来府衙之前,这些还只是谢玹的猜测,那么眼下,面对李缙铺天盖地的杀意,谢玹敢笃定。
这个人一定存在。
会是谁?
这样一个人……是他谢玹入局的关键吗?
千钧一发之际,谢玹还有闲情逸致思索,若他真因此死在了府衙,会有谁真正为他难过为他哭,甚至不惜一切为他复仇。
可他又转念一想,无论是与之有过鱼水之欢的九哥哥,还是眼下不知所踪的秦槐序,亦或者是刚刚寄信而来却不知所云的李应寒,都不曾有一个人对他有过百分百的真心。
唯有他家先生,生性纯良,却将那颗心包裹在清冷的皮囊之下,旁人碰一下,便要缩回去一寸,碰两下,便缩回去两寸。只有把他碰急了,他才会真正忍无可忍坐地反击,继而暴露出最柔软的内里。
善良的人,终归会最先万劫不复。
不过其实也没什么所谓,好在他的九哥哥不是个善良的人。
李缙厉声唤人来把谢玹拿下时,谢玹还在悠悠地想——
不知道凤九渊什么时候醒呢?
也不知道……他看到信上写的“哥哥,救我”四个字时,会是什么心情呢?
*
冬日闷雷轰隆隆将昏暗的天劈开一个窟窿,绵延了上千里的云彩懒懒地飘去不远,又慢悠悠地聚拢回来。
将汴梁的天遮盖成一块密不透风的板。
朝臣们走出紫鸾殿,互相交换近日有意思的新事。一个干瘦的老头拉住李徵,及时阻止了他扬长而去。
“近日李大人深受太后娘娘喜爱啊,想必不日便又会升迁 。”老头双手握拳,“恭喜恭喜。”
李徵:“谢谢,应得的。”
老头:“……”
他脸色僵了一会,到底不敢发作,企图另找话题,搭上这位红人的线。
“李大人真幽默。”老头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但文宣门的那位,可就不省心咯。”
李徵动作一顿:“怎么说?”
“嗐。前些日子他刚忤逆了太后娘娘,于是被罚了软禁,听说连炭火都不能送进去。这大冷天的,文宣门又在处在穿堂的风口,没点炭火怎么受得住哦。”
李徵笑了笑:“那不知这事与大人您何干呢?”
老头:“……”
一次被驳,二次被堵,饶是他再想巴结,也要顾念自己的自尊。于是他干笑两声,转过身便冷脸离去。
李徵在站立了片刻。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微弱的潮气,湿哒哒地落在他发冠上。他静默良久,不知想了什么,终是顺着丹陛旁的阶梯缓缓离去。
前几天刚下了场雨——冬日的雨总归是不够多的,老天捏着鼻子,滴滴答答半死不活地掉下来几颗,便吝啬地捂住了眼。
皇宫的文宣门之后,院落门大开,风声呼啸。一个人影身形摇晃,骨节分明的手捏在门框上,青筋偶有凸起。
他正在艰难地,缓慢地试图自己站起来。
这双腿,已经许久没有尝试过他该有的用处了。
正如一株植物枯寂许多年,也难逃走向生命的尽头。青竹正打完水从院门外走进来——他们住的地方简陋潦草,要什么没什么,冬日寒冷且干燥,青竹想着拿柴火烧点水,拿给他家先生取暖。
怎奈一进门就看见这幅状况。
他登时心惊肉跳,哐当一声将木桶扔开,上前就要去扶。
“不准动。”萧陵冷冷地吐出两个字。
青竹步伐一滞,真的不敢再动了。
然而动作止住,那颗跳动的心始终在牵肠挂肚。青竹不敢眨眼,就连呼吸都微不可闻,生怕自己的言行举止影响到萧陵。
只是到底是徒劳。
萧陵双腿早已不再有力,在即将摔倒之际,他蓦然抬手,五指一收,挂在墙上的剑便飞入他的手中,作为支撑的拐杖。
“剑柄积灰了。”萧陵坐回轮椅之中,将剑扔开后,细细擦拭指尖,“扔了吧。”
青竹:“先生……”
“要我说第二遍?”
青竹忍住眼泪:“……是。”
他捡起长剑,也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就是止不住。但他也不敢哭出声,只好转身任眼里砸到剑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