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皇(6)
谢玹的背影渐行渐远,这一回,萧陵并未再次阻拦。反倒是方才还唯唯诺诺的青竹,一改姿态,警惕地俯身上前,低声道:“先生,要不要属下……”
萧陵轻轻摇了摇头。
谢玹已行至门口,手都堪堪扶上门框,却又忽然回头。
“先生。”谢玹道,“学生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萧陵不语,谢玹也并不打算等他回答,继续问道:“若人生有一次重来的机会,你当如何?”
前世的太傅被赋予教授太子帝王心术的职责,今生的萧陵与太傅也别无二致。如若不曾受教于萧陵,当年的谢玹,也根本不可能只身以傀儡皇帝的身份,夺回皇权。
而今,时间与记忆被蒙尘,二人的身份却未有丝毫变化。
萧陵沉默地看了谢玹半晌,忽而露出一个轻笑。但那笑意却是冰冷的。
“我会亲手铲除所有可能危及到自身的敌人。”萧陵说,“一个不留。”
谢玹便也笑了:“巧了,我也一样。”
无论萧陵如何聪慧,也料想不到,现在站在眼前的这个谢玹,根本就不是十五岁的谢玹。
在此之前,他与谢玹的来往不过点头,印象中那个偶尔沉默寡言、偶尔又巧言谄媚的皇子,定然不会如现在这般桀骜。
直到谢玹彻底离开院落,青竹才迅速掩上门,急切道:“先生,我们的布置暴露了?”
萧陵一边不慌不忙地将剑尖上沾到的血擦拭干净,一边道:“暴露?你以为在皇室眼里,我只是个忠心耿耿的掌教先生?”
“啊?”青竹一愣,“先生是说……”
说着说着,那未出口的后半段话,被青竹咽进了肚里。
自萧氏一门遭逢大难后,萧陵作为萧氏仅存的一人,被谢氏皇族接到了宫中,美其名曰怜惜萧陵幼年失怙,实际上是行监视之意。
萧氏虽已式微,但当年跟着萧老将军征战沙场的老将们仍在,那些势力被皇室归为萧氏一党,打压的打压,流放的流放,如今仍留在汴京内的所剩无几。
但,所剩无几并不代表消失殆尽。萧陵被留在宫中,于皇室来说,一面便于监视,一面能挟持那些蠢蠢欲动的萧氏残党,可谓一石二鸟的毒计。
可萧陵并非等闲之辈。几乎被幽禁于宫内的数年里,于萧陵来说,亦能为谋划提供不可多得的良机。
青竹看向萧陵。晦暗的光影下,萧陵的侧影显得朦胧如月,影姿绰约。那些被风雪摧折的日日夜夜,最终让从前的少爷长成现在这般风雪的模样。
每一日,都夹杂着仇恨与血泪。
仇恨入骨,岂能就此被困于宫中,庸碌一生?
这些年做的谋划,青竹参与其中,虽偶有掣肘,但计划依旧是平稳进行的。所以谢玹来这一出,就更让青竹百思不得其解,他到底是从哪里蹦出来的岔子?
青竹想到了皇族幕后的掌控者。
“难不成他们察觉到什么,派谢玹来试探先生?”
萧陵:“若这种明目张胆的行为叫做试探,我的性命早就落在这三尺城墙之内了。”
尽管皇室对萧陵百般控制,但他们依旧对萧氏放不下心。既然放不下心,便定然认为萧陵有反心。只是在没有把柄的情况下,他们不敢贸然动萧陵。
否则汴梁之外的萧氏残党鱼死网破,皇室也捞不到什么好处。只是,就算是试探,来的人也绝不可能是谢玹。
青竹更不解了:“既然谢玹不是皇室派来试探的人,那他这一来一回到底是想做什么?”
萧陵却说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他在我面前自称学生。”
青竹:“啊?”
炉前冒烟的湿炭早已被剔出去,剩下的能燃起来的炭,迅速将屋内的寒意驱逐出去。萧陵滑动轮椅,垂眸看了眼那座被谢玹躺过后,湿漉漉的长椅,思索着什么。
青竹道:“若先生觉得谢玹是变数,属下可以为先生解忧。”
说着,他在颈前做出一个划剑的姿势。
“不。”萧陵扬首,看向窗外绵延千里的夜,“也许他不是变数,而是生机。”
*
谢玹离开没多久,夜终于深尽了。萧陵从轮椅上缓缓挪至床榻准备休息,短短几尺,于常人来说不过眨眼的距离,青竹却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
那两只瘦弱的手臂撑起身子,即使距离床榻只有方寸,也让萧陵生了一身的冷汗。覆盖在薄毯下的腿则更是瘦弱,青竹不敢直视,也不敢走上前去帮忙——他曾经因不忍而这样干过,结果被萧陵毫不留情地罚鞭三十。
待萧陵好不容易将自己送上床榻,青竹才想起自己方才几乎忘记了呼吸。
床榻正对门窗,而门窗的侧面放置着一张长椅。青竹紧盯着萧陵的状态,生怕遗漏他的半点情绪,结果发现萧陵沉默的目光正落在那张长椅上。
方才遗留下来的水已然将白色的绒毯打湿,而后被谢玹一躺,现在正歪七扭八地拧在了一块。好似落入水中的狸奴被人捞起来后,又在满是泥泞的地里翻了好些个跟头。
青竹忙道:“先生莫急,明日我便叫宫女浣洗,过几日便又恢复原样了。”
“不用了。”萧陵说,“扔了吧。”
“可是先生,这不是您最爱的……”
“脏了就是脏了,留着碍眼。”
萧陵躺回塌上,青竹眼疾手快地往他后背塞了块绵枕。
他半靠其上,肩上披着件单薄的外衫,看起来犹为瘦削。可若有人能与他那双眼对上一两个刹那,便会在心底下了结论——此人心性坚定,山海倾倒也绝不相移。
“青竹。”萧陵微微抬眼,眼底划过一丝幽光,“给我送一封信。”
作者有话说: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白石郎曲
第6章 跋扈丫鬟娇皇子
耳畔没有了熟悉的诵经声,谢玹回到荣春宫后的几个夜晚里,又做了许多乱七八糟的梦。
又一日,他从迷蒙中醒来时,天色不过拂晓,炉中不知何时已燃起了星星火光,彰示着曾有人来此为他添过炭。
谢玹连着挨了好几天的冻,骤然被温暖的火光包围,一时还有些不适应。宫里的侍女们天还未泛起肚白时便繁忙起来,瑢妃喜静,侍女们只得动静稍轻。
僻静的院落里,细碎的脚步声匆匆。没多久,似有一人停在谢玹门前,抬手“笃笃笃”敲了三下门:“小殿下。”
是荣春宫的大丫鬟颇具敷衍的声音。
谢玹眼也不抬:“何事?”
“小殿下别忘了,今日是太后娘娘举办的宫中家宴,瑢妃娘娘担心小殿下睡过头,差奴婢过来知会一声。”
隔着块厚重的门板,谢玹都能感受到大丫鬟脸上是如何的不情愿。
这番话说得虽得体,可言语间不难分辨出另一层意思——你谢玹自己忘了家宴便罢了,到头来太后和皇上没看见人,定要来问罪瑢妃,你别给我家娘娘惹麻烦。
谢玹倒是没忘。
当今的皇太后顾念儿孙亲情,虽并非皇帝生母,每逢好时令,也会在宫中设立家宴,共享天伦之乐。但说是家宴,除了皇室,坐到宴桌前的还有一些朝廷重臣的儿女、王府中的世子等等,不可当寻常的家宴般怠慢。
但此时,谢玹听着大丫鬟略微不耐的声音,忽而又想怠慢了。
他抱着被子往床角一滚,道:“时间还早,不急。”
“怎的能不急?!”
谢玹态度倦怠,大丫鬟倒急了,声线骤然拔高。随后她发觉自己有些逾矩,忙找补道,“太后娘娘想必已经起了,小殿下为了赖这回床,去迟了惹怒娘娘岂不是得不偿失?”
谢玹不再作声,半晌,门外也止了话音。
片刻之后,门被人由外向内重重地推开。只见大丫鬟疾步走上前来,竟直接将窗棂拉开,早春的寒意争先恐后地钻了屋内,将刚聚拢不久的暖意驱散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