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皇(64)
她看向谢玹的衣物,看见腰封上缀着的琥珀色宝石,骤然笑道:“他当年好像穿的就是这一件。”
除去需要修养的,萧陵与王骐带领着剩余的十万将士,援助萧慎独。
兖州战事紧急,高句丽及其盟友皆是有备而来,若援军不至,西南镇军兵败之后,兖州十三城危矣!
即便如此紧急,汴梁城中、紫鸾殿内的众人却是满含希望的。
——那可是战功赫赫、从未打过败仗的萧家!
然而、然而。
世事便是如此,无常且寻不见轨迹。
原本只需再坚守十日,只需十日,萧陵与王骐便可带着援军而来,届时战局不是不可逆转。
可萧慎独在关键时刻却像被下了降头似的,在援军未至之时,忽然打开城门,携带着自己残损的部下与高句丽正面交锋。
结局自然是惨败。
“等萧陵他们赶到时,兖州大破,十三城的百姓们不愿降,便被高句丽残忍地屠戮殆尽。”太后轻声道,“数以十万计的人口,就这么灰飞烟灭。他们的血流出来,能染红整个大周的土地。”
谢玹平静道:“后来呢?”
“后来……自然是问责。”太后垂下眼,她似乎还在为十多年前的惨案神伤,“萧慎独此举,将兖州十三城尽数奉于高句丽手中,按律等同叛逆,当诛九族,可惜在那场战争中,他不慎被乱矢射中,死在了西南。”
听到这里,谢玹的目光中终于有所波动。
既然是诛九族……为何萧陵还活着?
他问出口,太后便答了:“因为萧慎独手中有先皇赐予的一张免死金牌,临死前,萧慎独将免死金牌交给副将,送到了我的手中。”
谢玹抓到重点:“只有一张?”
“只有一张。”太后说,“在他的爱妻与独子之间,萧慎独选择了后者。”
于是萧陵便活了下来。
可谁知道那时尚且年轻的他,在看到自己父亲几乎可称为叛军时的心情?
彼时他还能扬鞭策马,在战场上英姿驰骋。可如今,却因为那场惨烈的战事,落得一身病躯,只能坐在这方寸的轮椅中,远望那片梦里的西南了。
往事付诸水流,与残败的、宛如落花的过往一同被无情冲刷而走。
太后回过头来,深深凝望着谢玹:"无论你与萧陵是何种关系,我都可以视若无睹,但是星澜,如今依旧游离在大周疆土上的萧氏旧部必须清除。留着他们,于百姓无益,于江山无益。萧氏旧部只要一日在,萧陵对江山的威胁便一日存在,你与他即便在一起了,也不得安宁。"
“但萧氏旧部若尽数消失,萧陵没了依仗,自然不可能再做危及社稷之事,你与他亦可相守相知。前些日子,永州贼寇动乱一事,便与萧氏旧部有关。”
没想到萧陵未曾让谢玹办的事,竟由另一种方式显露在他面前。
谢玹目无波澜地与太后对望。
这位年轻的太后眼中,满是悲戚,却又处处透露着坚毅。似是为那数十万百姓,亦是为十多年前因为一个人的错误而惨死的将士。
但,这些话里,真相又存在几分呢?
谢玹无端想到。
太后真的认为他会尽信?
虚虚实实之中,有掩盖真相撒的慌,亦有谎言中埋藏着的真相。她的目的并非是将真相铺陈开来,而是为了将谢玹逼到无路可退的境地。
这些属于皇室、属于前朝遗事的密辛里,一旦触碰到边缘,便身不由己了。
谢玹并没有拒绝的权利。
他只好略一俯首,将胸中呼之欲出的气闷之意压制下去,恭恭敬敬道:“孙儿遵命。”
*
一语话毕,天边忽然乌云团聚,明眼便知一场倾盆大雨即将落下。
这雨一下,汴梁便可入秋了。
阳光褪去,象征着天子权柄的龙纹屏风亦黯淡无光起来,太后重新坐回长椅之中,仪态端庄,清贵艳丽。
谢玹缓步退下,手扶上了勤政殿的门框之时,身后的太后忽而又冷不丁地开了口。
“星澜,不知你是否还记得你的九哥哥?”
谢玹呼吸一滞,许多纷繁复杂、犹如梦魇般的记忆席卷而来。这个名字他分明刻意回避,连梦都不敢让它入,如今,就这般赤裸裸地摆在了他的面前。
他双手藏于袖中,紧紧地攥住了自己的指节。
“你怕是忘了吧,那时他在宫中住了几年,我依稀记得,好似还与你关系交好。后来怀远王凤易死后,他便回了北疆,继承怀远王的爵位。”
谢玹深深呼出一口气:“皇祖母……为何会突然提起他?”
“因为他也去了永州。”太后淡淡道,“他会助你一臂之力。”
第59章 永州我来了!
谢玹又做噩梦了。
还是那座熟悉的宫殿,天子与朝臣们商议天下大事的地方。龙纹盘虬,满目黄金,旁人莫敢直视之处。
他坐在皇位上,听见一门之隔的殿外震耳欲聋的脚步声。
那是在暴君统治下不堪忍受的反叛者们,他们身穿胄甲,气势汹汹,势要将暴君斩杀于刀下。
有一仪态雍容的男子被众多追随者簇拥,蔽日的阴影下,谢玹看不清他的脸,亦望不进他的眼。
但他知道,那双眼,一定是恬静地注视着自己的。
就像少时一样。
有的人天生适合在苍茫之中拉弓挽月,有的人却要在肃肃晦色中苟且一生。
男子扬臂开掌,便有身侧之人递过长弓,弦动如号声,箭快似疾雨。
“嗖——”
利箭刺破空气,携带着风霜的杀意。
午梦千山,窗阴一箭。
在死亡降临的前一刻,谢玹终于看清了这个人温柔且决然的眉眼。
*
匀速行驶的马车忽而一个颠簸,随后停在了路边。
谢玹身形一歪,被迫从梦中醒来。街边吵吵嚷嚷,他掀帘往外看时,马车已过城郊,送别的兰亭近在眼前。
他双眼困顿,似还沉浸在那场久别重逢的梦中,秦庭便已凑过来,低声道:“你十哥来送你了。”
此番下永州,并不需要太大的排场。运河一事毕竟劳民,有秦家打头阵,其余世家即便不做声,也会在太后的威压下拔一点身上的毛。
从他们手中榨取油水,谢玹也不便做的过于招摇。
于是,这场兰亭之别无人来送最为合适。
谢玹想了想说:“让他回去吧,没什么可送……”
“谢玹!”
话音未毕,那人已三两步赶来,大喇喇地从车悬爬进了车内,侍奉在身边的宫侍胆战心惊地看着他的动作,生怕一个不慎直接摔下来。
接近晚夏,在路途中颠簸数月之后,到达永州时约莫便要入冬了。谢玹在马车里备了一些御寒的大裘,十皇子刚进来,便似东道主似的,挥手将它们推到一旁,一屁股坐在了谢玹身侧。
谢玹看得有趣:“怎么?你也要跟我一起走?”
“我才不去呢!”十皇子说,“那地方没有汴梁繁华,我若是去了铁定遭罪!”
“那你火急火燎地跑进来做什么?”谢玹瞥了他一眼,扬首便要喊侍卫把人请出去,结果被后者一把扯住袖子。
“急什么,我来送送你不行吗!”
他觉得自己向来度量大,不屑与谢玹计较,说完两句,便在谢玹狐疑的眼神里,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整齐的手帕。
谢玹:“怎么?还有礼物送我?”
“也可以这么说。”十皇子嘿嘿一笑,邀功似的,“你猜这是什么?”
谢玹原本没什么兴趣,但十皇子讨赏的嘴脸太过明显。他接过帕子一瞧,见上面密密麻麻的全是字,再一看,才发现这些字都是人名,叫得出的叫不出的,都整整齐齐地排列在上面,像一张特制的花名册。
“这是我从卫涟口中问出的李党名单。”十皇子道,“除去京城中的人,里面还有一些目前在永州的。我拿回去思量了几天,想着兴许对你有用,就拿来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