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皇(49)
谢玹动作一顿。
原来他哭哭啼啼是因为这个。
事到如今,许多埋藏在暗涌之间的骇浪,终于冲破遥远的风暴,朝他们席卷而来。
自古越权摄政者,没有一人不是心狠手辣之辈。太后有那份魄力,谢玹亦有那份决断,紫鸾殿上的那一杯毒酒里,其实并没有败者。
向来对太后信赖有加的十皇子,恐怕在谢玹昏睡期间经历了一番洗礼,无论是谁告诉他的,那话中隐藏的深意,都深深撼动了十皇子的内心。
他呐呐地说道:“我不明白,皇祖母分明……”
在如同被蒙了一层油布般昏暗的视线里,十皇子蹲在床边的黑暗拐角,豆灯映照在他的脸上,让他的影子看起来像一只因受伤而独眼的巨兽。
一直以来,十皇子对太后都极为信任。在前恭良畏惧,在后敬爱依赖,他的脸上满是凄然,想必心中被一杆天平隔断,一方是慈爱的太后,一方是奄奄一息的谢玹。
谢玹静静地看着十皇子脸上的挣扎,蓦地说道:“你真的不明白吗?”
十皇子一愣。
他本就高大,杵在豆大的光源前,整个屋内便布满了他厚重的影子,这使得谢玹的身影显得愈发娇小。
谢玹看了他半晌,又垂眸收敛眼底的锋芒,边穿鞋边道:“我是说,他们没有给你说清楚吗?”
十皇子那双与太后如出一辙的琥珀瞳中闪过一丝惊慌,又很快消散不见。他想上前帮谢玹,但笨手笨脚,帮了半天的倒忙。
“有的……所以你是因为我才……”
“你想多了。”谢玹避开他,“皇祖母掌控你并不需要毒,只有如我这般的人,才需要用毒药控制,否则她即便用我,也难以心安。”
“可是……”
“好了。”谢玹打断他,“这话下次再说,我饿了。”
谢玹兀自穿好鞋袜,又拿起挂在床边的大氅,头也不回地推门离开。
鹿鸣居早已点起滢滢月灯,许多护卫包括檀夏都在外等。而那夜凉如水的阶梯之下还有一人,红衣白衫,如山野间隐居的清鹤。他听见声音,转身而来,似已等候多时。
*
“就是这里?”
谢玹坐在马车里,秦庭替他掀起车帘。他透过半开的帘子往外仰头看,只看得见一幅偌大的招牌,气势磅礴地写着三个字“天阶雪”。
除了宫中的瞭望台,这“天阶雪”便是整个汴梁城的最高处。它独自耸立于湖边,有着四面玲珑雕花的对阁大开窗,每个飞挑的屋檐下各系着一个铃铛,高处风声不止,铃铛声便不息。
平日里唯有达官贵客才能进入,一客一间,风雅至极。
也只有秦庭这种人才会花大价钱将整个高阁包下来,仅供自己赏玩。
不过到底是一分钱一分货,这“天阶雪”比鹿鸣居都要清雅,谢玹原本胸口沉闷,浑身上下都怏怏地提不起力气,被这湖风幽幽一吹,霎时心胸舒畅。
汴梁是有夜市的,只不过需要特殊申请文牒。因步骤繁重流程众多,一些寻常小商贩嫌麻烦,唯有稍有些体量的商人,才看重这夜里的生意。
老板从楼里赶来,得知来客是位身份贵重的公子后,忙俯身行礼。
马车过高,他又张罗着伙计去取矮凳,却被秦庭招手拦下:“不用。”
转而只见秦庭一撩衣袍,弯腰俯身,将谢玹打横从马车中抱下。
原本在辨认“天阶雪”三个字字型笔锋的谢玹被吓了一跳,他下意识攥紧秦庭衣襟:“你干什么?”
秦庭老神在在道:“小殿下身娇体软,万一摔坏了怎么办?”
谢玹:“……”
说“放我下来”太忸怩,让他自己走确实又有些腿软——不知道是因为体内的毒性还是因为饿的。横竖都是上去,谢玹索性坦然待之,主动揽上秦庭的脖颈。
“那你抱稳些。”谢玹昂首命令道。
秦庭失笑。
被叫来搬矮凳的伙计们木桩似地杵成一排,和老板一起眼观鼻鼻观心,直到二人走远,才有人倾身惊道:“那位便是近日盛得圣宠的十三殿下?”
“不然呢,普天之下还有谁能被唤作小殿下的?”
显然能在“天阶雪”这般特殊的酒楼里务工之人,绝非一无所知。另一人听罢愈发诧异:“可我听说与小殿下在一起的不是位先生么……怎么这回又是秦大人?”
“多嘴!”
老板一人一个爆栗,敲得人群鸟雀般四散离去。
谢玹没有秦庭这般好的耳力,听到“被唤作小殿下”后,便再也听不清了。
而秦庭一路抱着谢玹上了二楼,步伐悠闲自在地进入雅间,又站在那张特意为谢玹准备的长椅前时,楼下的闲言碎语依旧能声声入耳。
于是他一动不动地站定在长椅前,俯首去看谢玹。
谢玹被这股目光盯得浑身发毛,蹙眉道:“不是你说要带我来用膳的么?忽然反悔了?”
“怎么会。”秦庭道,“只是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吃亏。”
谢玹:“?”
秦庭眯着眼,猝不及防地凑近。
“我知小殿下人见人爱,可未免也太招蜂引蝶了些。”
他将谢玹缓缓放置椅上,一手不愿离开腰侧,一手却抹上谢玹的上唇。
那上面有一道伤口。
秦大人慧眼如炬,自然一眼便看得出伤口从何而来。从未有过争强好胜想法的他,头一回觉得这个方寸的伤口碍眼。
眼见那一双笑眼晦暗不明,谢玹心觉不妙就要挣扎而下,可秦庭一人单手便可将他制住——却又并非不容置喙的强迫,而是如春风化雨般,在不知不觉中,让他已无法逃脱。
秦庭的手仿若少年人的手,炙热滚烫,虎口间的剑茧存在感强烈,在谢玹的唇上来回游离。谢玹眉头一拧,忍无可忍之际就要发作,整个人却蓦然被放下了。
紧接着,这位秦大人便叹了一口悠长的气。
“费尽巧思造杼机,终是枉作他人衣——”
谢玹:“……”
作者有话说:
本人郑重声明,萧陵萧明煜先生虽然有点病弱,但自幼习武,身体功能完好,绝对不会早泄!请某些人停止造谣谢谢(。)
第47章 来日方长
“天阶雪”的菜式五花八门,将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这一点上发挥到了极点。
晚风收暑,夜色凉时,人与月皆醉。
谢玹饿了一天,饥肠辘辘,酒足饭饱后心满意足,眼下正小口小口地喝着芙蓉汤。而他对面的人,却正在把酒当水,一杯接着一杯地喝。
都说豪饮易醉,但秦庭就这么饮了一晚上,席间连举杯的姿势都曾变过,现今看起来依旧神采奕奕,不见半分醉意。
谢玹看了他半晌,冷不丁地说道:“原来你那日是装的。”
“嗯?”秦庭把玩酒杯,回眸浅笑,一幅“你说什么”的模样,“哪日?”
还有哪一日?
某位秦姓家主打翻一干侍卫,当街拦车的那日。
细细想来,恐怕秦庭早有接近皇室的想法。在人才济济的汴梁,世家居于垄断之地,几乎所有人都生存在永州李氏的阴影之下,秦家从杭州回到汴梁已是不易。区区一个秦庭,若不依靠皇家,根本难以举家立足。
但这样的人物,岂会甘于人下任人摆布?
秦庭的言语之间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
不知不觉,谢玹心中警醒的屏障竖起。
他是可以利用秦家约束李家,但前提是——所有行事皆在他谢玹的掌控之中。
秦庭或许会成为那个意料之外的不可控。
在谢玹毫不掩饰的视线中,秦庭轻叹一声,说道:“倒也不全是假装的。我酒量确实不大好,但有时做事,酒才是最好的掩护。”
他刚被扔去蓬莱山时,还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蓬莱山的师兄师姐们豪情壮志,爱剑也爱酒,常常将他逮住就把酒往他嘴里灌。就算是再不胜酒力的人,也要在这般环境中锻炼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