淤泥下(19)
下午程殊楠将自己卡上最后一笔零花钱支付给律所之后,看到余额时才意识到更大的问题。
小少爷从小不知钱为何物,在他看来那只是个数字,能置换各类他想要的物品,而至于这个数字的积累过程,不在他考虑之内。
当他走在路上又冷又渴却连一杯奶茶都不敢买时,他终于发现自己现在不但没了家没了梁北林,可能连生存之力都快没了。
他那笔每年可以提取的教育基金将是他唯一的经济来源。他算了算日子,提取时间还差三个月,远水解不了近渴。
紧接着还有更糟糕的事。
他穿过巷子打算走后门进学校,晚上九点,街边还有三三两两闲逛的学生。程殊楠这几天太疲惫,精神恍惚,那几个人从后面突然冲出来捂住他的嘴将他往巷子深处拖时,他甚至都没反应过来。
他被一脚踹到地上,吓坏了,挣扎着想要爬起来,但那几个人按住他手脚,将他的脸压在肮脏的满是油污的水泥地上。
那些人还要上手撕扯他,幸而有一群刚聚完餐往学校走的学生路过看到,大声呼喊着将人赶跑。学生们问他要不要报警,或者告诉导员,他摆摆手一言不发。
最后他跟着那群学生一起进了校门,才慢吞吞往宿舍走。
报警没用,那几个人不知道是哪个债主派来的,想要吓唬一个小少爷太简单了。程家完了,再没了梁北林庇护,他只是个没钱没势毫无自保能力的普通学生。
而且他知道,这才只是刚开始。
一辆车跟在他后面进校园,开得很慢。程殊楠走走停停,在宿舍楼前停下,转过身有些茫然地看着车窗落下来,露出一张他再熟悉不过的脸。
路灯很暗,照出地面斑驳光斑。程殊楠站在光影里,浅色羽绒服上全是脏污,耳垂和颌角有擦痕和血迹,他看起来很呆,圆眼睛里漆黑一片,嘴唇动了动,却什么声音都没有。
梁北林隔着半张玻璃看他,说“上车”。
学校已经放寒假了,宿舍虽说还可以住下去,但学校里没几个人,他不知道还会不会遇到今天这样的事,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所以梁北林让他上车,他只能上车。
车内暖气很足,程殊楠坐了一会儿额上便冒了汗。他身上沾染着乱七八糟的味道,在封闭环境里更为明显。
梁北林拧眉看着窗外,没再说话。程殊楠不敢触他霉头,尽量贴着车门,距离梁北林足够远。
穿过市中心主干道时,因为临近春节,即便已过十点依然拥堵。车子走走停停,梁北林换了个姿势,原本就压着的怒气和不耐已隐隐外露。
他们已有一周未见。这期间程殊楠让自己尽量忙碌,尽量不想起梁北林。可如今见了,也跟着上了车,他才开始想上车之后的事。
车再次被堵在路口,气氛逐渐压抑。
程殊楠一只手紧紧攥住门把手,微躬着上半身,好像要随时开车门跑出去。
“既然这么不想来,”一道低沉嗓音响起,“刚才就别上车。”
程殊楠咬住嘴唇没答话。
有很多说不清的怒气在车厢内凝结,梁北林一双黑沉沉的眼睛将程殊楠从头扫到脚:“后悔了就滚下去。”
程殊楠低着头发抖,他迅速看了眼窗外,脑子里一个念头一闪而过:大不了就露宿街头,大不了就被追债的碰到再打一顿。
“不过你要想好了再做决定,”梁北林的声音打断他欲开门的手,“今天那几个人可不是想要单纯打你一顿出气。”
程殊楠倏地转头,他不明白梁北林什么意思,也诧异梁北林竟然知道。
梁北林很轻地笑了下,伸出手捏住程殊楠下巴,像在看自己的所有物,只是放任不管几天而已,就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
“昌存那些吃人不眨眼的老家伙,能白咽下这口气?程存之和程隐不见人,这不还有你吗?”梁北林说,“那么多人盯着你,没有我,你以为你能撑几天。”
这话说得无情却是事实。
程家一倒,已有不少人盯上程殊楠。小少爷虽不能抵消巨额债务,但好歹皮相摆在那儿,域市大佬圈里不乏好色变态之徒,程殊楠这样的,若不是因为还有个男朋友镇着,早就不知道被人扒了几层皮。
这样看来,他如今境况连普通学生都不如。
程殊楠脸色发白,他这才反应过来那几个人按住他时在腰上乱摸的手,耳边也听到有人说“别伤着了”“一会儿不好交差”,是什么意思。
“要下车可以,”梁北林沉声说,“以后就永远不要来找我。”
程殊楠再单纯,在这个圈子里久了也或多或少见过一些龌龊事,只不过他从未想过这些事可能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他慢慢缩回手,身子蜷起来,努力降低存在感。
他没勇气下车,他很害怕。全身被汗水湿透了,心里却冰凉一片,巷子里垃圾的酸臭、那几个陌生男人身上的烟味、水泥地面摩擦皮肤的痛感,让他的五感蒙上一层水雾。
梁北林没再管他,任由他悄无声息地掉眼泪。
车子停在地库,司机离开了。程殊楠跟在梁北林后面下车,走两步,梁北林停下,皱眉看着他。
“衣服扔了。”
程殊楠刚哭过的眼睛很红,这会儿干涩得难受,他无措地看着梁北林,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洗一洗。”
他所有的家当都被查封了,宿舍和梁北林这里还有一些衣物,但不多。这件羽绒服是前两天新买的,他以前常穿的一个牌子。
自从他连奶茶都不敢喝之后,他已经意识到这件羽绒服很贵,贵到可以抵一个普通H大学生两年的生活费和学费。
这要是以前,即便梁北林不嫌弃,他也会当场把衣服裤子扔掉。可现在不行。
程殊楠将羽绒服脱下来,紧紧抱在手里。
一连串的打击和遭遇让他在崩溃的边缘摇摇欲坠,今夜他受够了惊吓,如果梁北林这时候再来抢他的羽绒服,程殊楠不知道会不会彻底垮掉。
所以梁北林说“随你”,便转身离开。
梁北林进门后直接去了卧室,他今晚心情很差。跟着程殊楠的人发现不对之后立刻通知了他,随后引那群学生到巷子里。
梁北林不需要一个跟他较劲闹别扭的男朋友,他原本想让程殊楠吃点苦头也好,再回来就老实了。即便他恨程家每个人,也没必要让程殊楠落在别人手里遭罪,这是他的东西,死活去留都该由他说了算。
可当真看到程殊楠那个窝囊样子,他就气不打一处来。竟然还可怜兮兮抱着衣服,生怕被抢了去。
他心火炽盛,烧得他愈发烦躁,干脆换了衣服去负一层健身房打拳。
下楼时正巧碰到程殊楠抱着脏了的羽绒服和裤子上来。程殊楠吓了一跳,看着光着上身只穿了一条运动短裤的梁北林,默默站到一边让路。
等梁北林看不见人影了,程殊楠才松口气,赶紧上楼将脏衣服洗了。
第16章 新年快乐
羽绒服还是不能穿了。
小少爷哪里会洗衣服,翻着手机研究半天,用洗衣液随便洗了洗就挂起来,结果第二天就缩水了。
上午有课,他下楼时梁北林正在餐厅吃早餐,桌上放着两份三明治和牛奶。他顿了顿,慢慢走过去坐下,拿着三明治小口吃。
从昨晚回来之后,程殊楠总有种奇怪的感觉,他说不清。直到今早坐下吃第一口早餐,他知道这感觉是什么了。
吃的住的都是梁北林的,可能再往之前,他还会很坦然地使唤梁北林的家政洗衣服。
原本理所当然的事情现在变得微妙。寄人篱下这种认知和感觉像一根绳索,在他身上绕了看不见的一圈,让他做什么都畏手畏脚。
一口三明治没咽下去,手机响了,是池小禾问他上课要带的东西,他一手拿着三明治一手敲字,回完信息一抬头,梁北林正看着他。
梁北林最烦吃饭的时候玩手机以及说话,当然应酬除外,若是他在家里吃饭,餐厅要保持绝对干净和安静。程殊楠心想完了,他眨眨眼,往餐桌下缩了缩,不敢直视梁北林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