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宜忌(37)
如果今日坐在副驾驶座的不是季道,而是三姐,或是大哥,恐怕季玄今夜就要被做主张,断绝与父亲的血缘关系。
季玄倒不会介怀失去一个几乎无父子情可言的父亲,他考量的是尚未完成的学业,他还需要季家的经济支援,不好就这样被扫地出门。
在他的规划里,出柜的最低条件是与荀或置办好房产,让两人起码有家可归。
他弯身与荀或对视,果然看见荀或脸颊一道泪痕,小珠子挂在下巴上。季玄想这是故意不擦,惹自己心疼的,于是便含住了水珠舔上去,顺着势把人压倒:“又哭。”
荀或情感很丰富,很爱笑,也很能哭。
“我会改的,”荀或说,“以后不撒娇了,就不会当着外人的面做错事了。”
这是矫枉过正,季玄不会答应:“不用改,我喜欢你黏人。”
荀或想明白这“不用改”的深层意思,湿漉漉的眼睛忽地亮起来:“原来没事吗?”
“没事的,季道不会外扬。”
季玄在游玩时被冷落的心情,因着荀或的甜糯而好了些许,但荀或一句话又将其打回原点。
准确来说并非是一句话,而是一个称谓。
荀或说:“那阿道可真好!”
季玄站起身来,给自己找了些其他的事情做。他先是解开了窗帘绳,把厚重的丝质幕布放下,挡去窗外夜色,又从桌上热水壶倒出一杯白开,背对着荀或仰头。
在做这些事时他想了很多,有两个自己在尽力心平气和地对话。一个说季玄你要理智,小荀只是在正常社交,他与褚臣俞斐也是一样的亲昵,对上俞斐更有些黏人,不时还动手动脚,这是小荀的性格。他还是最在意你的,否则在展厅他不会回来找你。
但另一个自己,只用一句话就把季玄击败:
可是,他一开始为什么要把你丢下。
“季道比我有趣,对吗?”
季玄将水杯放下,转回身看向一脸状况外的荀或。水晶吊灯熨帖地落照在他身上,是季玄心驰神往的温暖。
但他又想起荀或坐在季道身旁,看他捏出来的短篇动画,笑得快要喘不过气。
“我从来,”季玄低声,“都没让你笑得那么开心过。”
这一晚发生了太多事,荀或这才空出心力回味起他在车后座醒来时,无端感受到的委屈。
实则不算是无端,他的心情是与季玄挂钩的,他一皱眉他就不开心了。
“我们说过的,”荀或声线也低了,“不准生闷气,不准想七想八,要直接告诉我。”
“我在吃醋。”季玄便说。
第36章 7月14日 宜交流
“我不想干扰你的生活方式,要保持自我,要有私人空间。我理解,但我做不到。一段亲密关系是我最想要的东西,我没办法让出去。”
荀或不明白,他问季玄为什么要让出去,他只是他一个人的男朋友。季玄重新坐回床沿,握住了荀或的手,但没有看他,语气很有些难为情:“让出去的定义是,被别人看到。”
“……这位哥哥,那你的独占欲确实很强哦。”
“一直是这样,我连盛游洲三个字都不想听到你说。”
“诶犯规!你这就说了禁词了。”
“小荀,”季玄叹声,“我在认真和你谈。”
于是荀或装着认真了点:“我觉得很正常,你听了会不开心,那我就不说。”
季玄觉得荀或的世界好像只有一个标准:自己开心不开心。
他想起不知从哪看来的一句话,人的安全感并非来源于爱,而是偏爱。
因此他从未感受过安全,在众多兄弟姐妹中他是那个最不起眼。不是没有幻想过恋爱,成为某个人心中的唯一,但性取向、国家法律与社会风俗决定了这不可能。
所以他的独占欲才这样强烈,他缺安全感,而荀或是他所有安全感的来源。
他给他偏爱,程度之深,连衡量事物都只有“季玄”这一道标准。
“我没有想让你吃醋,”荀或首先说明,“我是看季道和你关系挺好的,以为你们比较亲,就想着和他处得好一点,他毕竟是你弟弟。”
“他是和谁都能亲。”季玄说他是个自来熟的脾气。
“那你还吃什么醋啊?”
“可是你在楼下和他笑得那么可爱,后来又跟着他走了。”
季玄说这话时眼瞳看向一侧,字音含混不清地从嘴里流出来,嘀嘀咕咕,像个在埋怨的小孩。荀或倏然被会心一击:你这副模样才可爱吧小桂圆!
忽然情难自已,吭哧吭哧爬上了季玄大腿,把他捧住了啾啾啾啾啾。
季玄被亲得猝不及防,首先竟是有些恼的:为何荀或意识不到这不是玩乐的时候,总是这样总是这样,一副轻佻模样没个正经。
可他对荀或向来没脾气,这点恼怒不足以化成推开他的气力,反而随着亲昵的渐进转化成为无奈,掺杂着点悲哀的无奈。季玄此刻清明地意识到,他对荀或是永远没办法的。
只要对上他,自己好不容易磨出的稍微锐利的棱角也被削去,鲁钝地任他摆布。
所以就算荀或和别人亲近令他嫉妒,他也是没有办法的,他还是得由着他去。之前所说的不准分手,也只是在虚张声势。如若荀或真的提出这种要求,季玄或许会与他生气吵架,但他不会拒绝。
如果自己不能令荀或开心,总不能再把他绑在身边要他日日难过。
两帘丝缦未能成功交接,露出一线昏暗的窗外世界向他们凝望。
荀或捧着季玄的脸,亲着亲着竟抚到他眉间一道利落的折痕,像锋锐的针尖刺进指腹,陡然叫他一惊。
荀或不敢再亲了,觉出季玄的无可奈何,心中漂浮起一丝躁郁,不知自己又做错了什么。
所有性格都有双面刃,乐观幽默过了头便没个正经,在另一半明确指出想要认真谈话时还在嬉皮笑脸。
彼此沉默地坐了些时,荀或正琢磨如何开口,先听季玄近似自言自语地问:“是不是先爱上就输了?”
荀或摸不清对话发展的脉络,只好干等他的下文。
下文迟迟不来,直到荀或不知缘何又吸了一声鼻子,似乎下一秒要哭,季玄才开口:“小荀,我不想让你难过。”
荀或这回是真想哭了,但眼泪终究没掉下来。对荀或而言哭倒还好,发泄一场过后无事,像这样半吊着才是真难受,却怕哭出来又惹到季玄。
想来想去那委屈又涌上来,荀或憋得厉害,都把包进床垫里的床单拽出了一大截,最后终于忍不住:“可是最让我难过的就是你啊。”
“我既然要和你弟弟打好关系,那我肯定要认真听他说话,要听他说话,就得跟着他走。我根本没想抛下你,一发现你不见就回头找了。至于对他笑,是因为那动画片真的很好笑啊,这是正常社交吧?”
荀或就这样粗疏地活了二十多年,要想和季玄一样心细如发,就得把骨头拆了再拼过。他不可能在做每件事之前都去询问季玄意见,可偏偏每件事的结果都像会让季玄不愉快。
总有些边角要供岁月打磨契合。
“对不起……”
“不要对不起,”荀或哑着嗓子说,“你弟弟是比你有趣,但那又怎么样?我喜欢的一直都只有你,你就干巴巴地站在那里我看了都开心,只要你不皱眉,我就开心——季玄。”
有某一点蓦地被打通了,荀或扭过身来问:“其实你刚刚心里是不是在想,和分手有关的事。”
季玄以沉默承认。
荀或用掌心捂了一下眼睛,像是要把某种情绪压回去,而后他继续道:“所以独占欲和吃醋都是幌子,你打从心底不相信我们会走到最后,才会怕我跟着别人走了。”
一生一世是虚浮矫激的号角。
“我从来没有得到过这么好的东西。”许久季玄才缓声道。
荀或好像被缚手缚脚地扔进了海里,无法从这命运里挣脱出来,季玄的过往注定了他不会相信任何人,荀或觉得自己做什么都没有用,注定要下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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