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颜记(68)
谢爵笑着摇了摇头,没再说话。
天亮以后,师徒俩结伴出去,打算找到庄子上的阿璞或阿璙,请他们通报灵光二者打算“再休息一日”,无非是脸皮厚点的事。走着走着,谢爵含笑道:“这姑娘倒挺合适做骨差的。”
“你要挖人啊?”陆双行不慌不忙调侃说。
谢爵摇头,“好端端的,没人愿意做骨差。”
陆双行“嗯”了声,跟在师父身后慢慢走着,忽然脚下一停,站在原地出声道:“我愿意。”
“嗯?”谢爵一顿,也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陆双行望着师父正色道:“我愿意。哪怕你当时找到了再好的人家收养我,我也愿意做骨差。只要你说,到我身边来。”陆双行说着,迈向师父,“我就愿意。”
恰好今日放晴,暖阳从瓦檐下倾泻而来,追着陆双行的脚步一步步跨向谢爵身边。谢爵被那暖阳晃了下眼,他眨眨眼睛,一片金光中陆双行扬起的发梢仍未落下。谢爵心底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挂连,不知道是因为这句“我就愿意”,还是因为从前那个小小稚子好像跨过这几步,长成了一个足够令人安心的男人。
谢爵蓦地又释怀了,扬起嘴角温声道:“荣幸之至。”
前院,两人顺利找到了阿璙。阿璙欣然同意,说他家公子心善仁义,别说多留一天了,就是留上十天半个月也不妨事。这之后众人焦急等待分骨顶骨差们赶到,当晚琴琴瑟瑟传信来表示师徒俩已可以带人先行离开,并画出标示哪里留了马车可用。二人放下心来,趁着夜色潜进远方道路。
陆双行驾车,三人在路上商量之后的打算,最终决定不再让梁春珠露面,先送她回家报平安,她只需指认位置,之后的交给骨差。
梁春珠回家后许久才出来,再会面时,她带来了新消息。
“我家里人说,那个娘子是安厚四十年搬来的,很孤僻乖戾,只知道姓陈。”梁春珠蹙眉道,“我娘说那一年村里起了时疫,好多人死了,人都往外跑,她往里,所以记得特别清楚。”
“安厚四十年?”谢爵接说。梁春珠点点头,郑重地又道谢,欠身道:“万事小心。”
待她走了,陆双行才低声说:“安厚四十年,你回朝的那年。”
第82章 八十二·残茶
按照梁春珠指的方向,师徒俩徒步前往陈娘子的住所。她的小院子不挨着村落,而是在一片树林前、去学塾的路上。夜色中草地尽数枯黄,走了须臾便看见了矮矮的围栏,挨着围栏放了个小马扎;瓦檐上铺着一层厚实的茅草隔寒,院子里还有几只鸡在啄小石子。陆双行走着走着发觉师父停了下来,他回过头,见谢爵盯着不远处的小院像是在发呆。
陆双行想拐回去,谢爵却已回神迈上前来。他小声问说:“发现什么了?”
谢爵摇摇头,自己也有些困惑,低声答说:“不知道,突然就恍惚了。”
窗后点着不甚明亮的小油灯,敲了片刻门才开。来应的女人粗衣粗布、村妇打扮,人看着病歪歪的,反倒难以判断年岁,这大抵便是陈娘子了。敲门的是陆双行,他冲陈娘子笑笑,直言道:“娘子,讨口吃的行吗?”
陈娘子用半只脚抵着门、没有全打开。她从门缝里打量一番陆双行,又探头看了眼站在院外的谢爵,指指小马扎道:“坐下歇会儿吧。”
陈娘子转身进屋,不忘又带上门。陆双行把小马扎搬到院门口,谢爵也不坐,拍了下徒弟的肩头。陆双行便也不坐,师徒俩并不贸然开口交谈,片刻陈娘子抱着油布包住的面饼出来,一手拎着盏摇摇晃晃的灯笼、用胳膊夹着另一只马扎。她把马扎和灯笼一并放在地下,又把油布包递给陆双行,轻声道:“吃吧。”说完她就走,又进了屋里,只是这次没再带上门。
师徒俩对望一眼,各自坐在小马扎上,一人一个面饼。陆双行半侧身背冲门内坐着,动作小心地掰了块儿饼下来丢给院子里溜达的鸡。谢爵拿眼神阻止,错开他看向屋中,陈娘子正往碗内注热水,前厅的桌子上放着三只粗瓷大碗,她倒了三碗,自己端起其中一碗喝了口,随手放下了。
陆双行顺着师父的眼光飞快地看了眼、再正过头,谢爵不着痕迹地蹙着眉。
陈娘子端着两碗水出来,分给师徒二人。尽管刚才亲眼看见她也喝了热水,两人仍是没动,只是拿在手里。陈娘子似乎也未能发觉两人并没有吃她拿出来的东西,慢吞吞地走进屋里,这次进去了内间,在做什么看不见了。两人先前将玄刀贴围篱放在地上,月黑风高根本瞧不出来,此时她一进屋,陆双行腾地倾身过去,把刀抽了出来。他瞥了眼师父,发现谢爵像是愣神似的端着那碗水傻在原地,一动不动的。陆双行察觉到异样,干脆倏地捏住他的脸,强迫他集中精神,“师父,你怎么了?”
少顷,谢爵才有了反应。他看向徒弟,好像忘了那只捏着自己脸的手,“你等一下。”说罢,他把碗放在地下,又把面饼叠在碗上,站起身朝着屋子走去。陆双行直觉不对劲,刀背在身后跟上。谢爵瞪大眼睛,一步步迈过门槛,他伸出的那只手轻轻推开门板,在黑夜中吱呀一声。
那门板慢慢掀开,陈娘子正当好从内屋出来,他跟她隔空对视一眼,陈娘子干脆停下脚步,微笑着看向谢爵,似是静候下文。陆双行心中那股异样之感到了极点,不由攥住了师父的手腕。几乎是在他握紧那手腕的同时,谢爵平静道:“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陈娘子纹丝不动,只是含笑望向谢爵,恍若周遭事物皆消失不见。谢爵的声音消散在前厅那盏油灯窄小的火苗中,陈娘子长长地出了口气,慢慢道:“记得。我一眼就认出你了,殿下。”
陆双行一个激灵:宫里出来的人才会用“殿下”称呼师父!
陈娘子没有动作,谢爵也没有,陆双行难以判断眼前的这人、这画骨究竟是谁,但他能注意到陈娘子没有杀心,反而谢爵像是一尊静伫的瓷像、令人难以捉摸。良久,谢爵再次道:“慈柔。”
吐出的两个字轻飘飘又艰难异常。陌生的名字,陆双行未曾听闻,他始终紧握着谢爵的手腕,不知是否夜寒,手腕也冰凉一片。
“我不是慈柔,我是益善。”陈娘子说着上前半步,那张病怏怏的脸上有些古怪的温柔,“我叫念乡。”
她上前时,陆双行敏锐地察觉到在一瞬间谢爵竟是想要后退的。不知为何,他那只手稳稳支撑住了师父的身形,谁也没有动,玄刀却悄无声息地悬在了师徒俩身侧。寒刀折射出屋中燃烧的火豆,他要告诉他不必退——有人在。
益善,慈柔……陆双行蓦地怔了下,分骨顶中一行行墨迹涌现在眼前,他想起来了,这是仁懿皇后贴身侍婢的名字!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两人均在皇后故去时自尽殉主了。
他突然明白了谢爵为何不由自主地想要后退,眨眼间,他们被牵进了一段经久旧事,而这正是谢爵未曾有人惊醒的故梦。不假思索,陆双行也上前一步,侧身挡在了师父身前。陈娘子看见他手中的玄刀,停下了脚步,两人一画骨无声立在屋中,既像对峙,也像踏入了停驻的时空。
“是了,”谢爵缓缓地笑了下,“一人、两人,一样都是换。”他说着,忽然劈手夺过了徒弟那把玄刀,“我好像一下子就认出你了,若是……当时我也能一下子就认出你——”
他没有说完,玄刀墨色的刀尖向着陈娘子、向着念乡。左手刀,谢爵使得不比琴琴瑟瑟差,却在此时刀尖微微颤动,随着吐息。
“我念着的人,这次我会牢牢看好,你、你们。”随着话音,颤动的刀尖霎时定住,谢爵深深吸了口气,左臂拦在陆双行身前,护着他退向屋外。陆双行只顿了瞬间便配合着师父的步法退进院里,他分得清明,这次不是退避。
那挥之不散的故事该惊醒了,稚子们无需再独自面对噩梦,他能拿起坚不可摧的刀刃,把所念之人留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