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颜记(112)
谢爵挑了下眉,接说:“还真是你俩教的。”
陆双行无辜道:“我没骗你吧。”
琴琴不明所以,比划了一下示意师徒俩快跟上,自己瘸着腿埋头就往前走。陆双行看着谢爵,见他眼梢弯弯的,笑意格外温柔,正也看向自己。他眨眨眼睛,总觉得许久未曾看见师父这样冲自己笑了。陆双行脸上蓦地有点发热,他张了张口,谢爵忽然伸手轻轻揉了一把他脑袋,低声道:“做得不错。”
琴琴压根没察觉到身后,只是边走边说:“那个十二缘,恐怕是水月乡活得最久的画骨。我其实不清楚画骨到底能活多久,只知道会比人长。复喻说碧草生生不息,白骨万年不朽,但我们并非长生之物。我以前想着,等瑟瑟老了死了——”
她额前的头发也被冷汗洇湿了,忍不住都撩了上去,脚步倒是一刻不停,“我就干脆在她旁边挖个坑躺里面等死算了。但我又想把她的尸首烧了、骨头敲碎,我害怕有一天她的骨头也成了一个画骨。”
听到这话,师徒俩心里莫名有点酸涩起来。见谢爵搀住瑟瑟,一脸若有所思,陆双行怔住了须臾,冲师父道:“你想我把你的骨头敲碎吗?”
琴琴抬头看看他,又看看谢爵,转口道:“好了好了,怪吓人的。”
谢爵笑了笑,“琴琴,你说复喻的死是必然,你是明白他的,对吗?”琴琴抿了下嘴,郑重地点头。谢爵看向远方,继续道:“到那时,不会再有人的遗骸被盗取。野草再烧不尽,也会有人一代一代去做。”
“一切有情,与己同身,同体大悲。”
陆双行和琴琴一齐顿了下,似乎还在思考“有情”究竟是什么。谢爵是在对琴琴开口,转头却看向了陆双行,“我知道世上总会有像你这样的画骨,我们也并非第一次遇到像你这样的画骨。兴许是你们比我更懂得一切生命与己同身的意思。我庆幸其实并非分骨顶决定了你们的未来何去何从,而是你们早已在过去决定了自己要怎么活。”
“人与画骨的故事,会无比绵长。”谢爵温声道,“不过,那盏灯终究是亮起来了。”
第136章 一三六·缘
说话间来时之浅溪近在眼前,天色忽然又不经意间暗淡无光,像是闷了场惊雷不歇的阴雨,沉甸甸压顶而来。琴琴喘气的声音越来越大,一手搭着谢爵、一手松开了陆双行要自己跳着往前走。溪水上平静无波,也没听见那村女画骨撑篙时有节奏的哒哒声。琴琴一手拢在嘴边大声喊道:“十二缘!十二缘——”
她喊了几声,喊得师徒俩莫名心悬了起来。好在不过片刻,清脆的撑篙之音由远及近,一叶小舟自远处的洞穴缓缓游出,那个被称作十二缘的画骨不紧不慢地撑着船过来,舟头上兀自立着两人上船时带进来的那盏灯笼,里面幽幽地燃着暖色的火。琴琴明显松了口气,冲陆双行低声道:“别担心,她只是个摆渡人,我们快走。”
谢爵也冲陆双行点点头,师徒俩不再多言,手接着手把琴琴捞上去,窄窄的小舟随着动作翻腾、左右摇晃。十二缘站得稳稳,手里把着那根看不出年头的油润竹竿。待小舟停下摆动,她才笑盈盈问说:“要走了?”
琴琴抢先道:“是,快走。”
十二缘便低头打直竹篙,小舟的尾巴甩了出去。陆双行和谢爵一起看向水月乡的远方,不免有些恍惚。两人还没反应过来,琴琴突然仰头问十二缘说:“流云和灵光他们又出去了,是吗?”
十二缘置若罔闻,嘴角含着笑意只是撑船。琴琴像是料到了她不会回答,抿了抿下唇,略有不甘地闭了嘴。稍许,小舟渐渐划到了洞穴入口,视线更加昏暗,谢爵只感到自己袖口一沉,低头见琴琴无意中拉住了他,又问说:“十二缘,复喻……主公死了,是吗?”
小舟猝不及防便划进了洞穴,四周一下子陷入黑暗寂静,反倒是舟头的灯笼蓦地亮到刺眼。师徒俩和琴琴也不知怎的,都被那灯笼晃了下,忍不住伸手挡住视线。就在此时,十二缘突然答说:“是啊,主公终于死了。”
砰,砰。竹篙击石,将小舟送向远方,十二缘扫了一眼破开涟漪的水面,悠悠道:“不管他们在天地间如何腾挪、像是追着糖块儿的蚂蚁,主公也终于死去了。这里会变得越来越安静,从此不再是画骨的故乡。还会有新的画骨从此处醒来,倒不知自己缘起何物。”
“他看得太高,想得太远了,所以注定没有人能够理解他。”十二缘边撑船边道,“如果,他把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事物加诸此界,也注定只有比他看过更寥廓之境的人,才能明白。”
她说着看向师徒俩,用漆黑眼仁儿深深地凝视着。这视线令谢爵格外不舒服,仿佛凝视着自己的并非是什么活物的眼睛,而是一眼深泉,一处漆黑无敌的山洞。他不喜欢这视线,不禁挡在了陆双行身前。他一动,陆双行和琴琴都略略侧眼看,十二缘咧嘴一笑,将竹篙夹在胳膊下面,慢慢地弯腰,把灯笼罩子摘了下来,“菩萨见谁都是菩萨呀。”
谢爵倒吸了口冷气。十二缘把灯笼的木框罩子轻轻搁在舟头,里面的蜡是师徒俩自下浮萍村离开前贾玉娘亲手点上的,此时只剩下不到半寸高,薄薄的一片,上面却冒着旺盛鲜艳的火苗。她将蜡烛拿起来,一面执起琴琴的手,师徒俩顿时绷紧了心弦,琴琴瞪大眼睛望着她,十二缘却将蜡烛放在琴琴掌心上,她拢着琴琴的手,微微矮身,面含笑容地凝视着琴琴,低声问说:“小工匠,还回来吗?”
“不回来了,”琴琴脱口而出道,她说罢愣了下,眼中莫名聚起一汪水光,“我叫琴琴。”
洞窟内传来十二缘的轻笑声,她慢慢往后仰了仰,蓦地,师徒俩只感到身旁似是忽然掀起了一阵带着水腥气的浊风、绕着小舟旋了一圈。
“呼。”
一抹短促的口风,呼,琴琴掌心中的蜡烛骤然熄灭,顿时黑暗伸手不见五指。陆双行头皮一炸,谢爵只听得耳畔一声利落的“铮”,是玄刀出鞘。陆双行喊道:“琴琴!”
与此同时,小舟荡出了洞穴。两人只看到琴琴保持着捧蜡的姿势跪坐在舟上,谁也没有动,保持着黑暗来袭那一刻的姿势,撑船的十二缘却不见踪影。蜡烛上吐出一缕细细黑烟,那根竹篙斜倚在舟身上,随着舟尾彻底划出洞窟、再难立住,轻飘飘地滑落进溪水中,悄无声息。
“十二缘……?”琴琴的声音带着微不可闻的颤抖,愣愣地转头环顾四周,“十二缘!”
四周幻化成了被浓浓白雾缠绕的森林,不见四方。
无人掌舵,小舟往前再荡出了半丈,便自己打横过来,不再朝前。所幸这一打横舟头也几乎碰到了岸边,还是谢爵最先反应过来,突然抬手狠狠拍了拍自己脸颊,一手抓起徒弟一手抓起琴琴,“先走。”
陆双行手忙脚乱地收刀,和师父一起把琴琴搀回岸上,琴琴像是回不过神来,还在回头望着洞窟和小舟,大声喊道:“十二缘!”
然而,那个掌舵撑船的村女像是从未存在过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蜡烛早已不知被丢到哪儿去,陆双行大致分得清师徒俩过来的方位,先在前面探路,留谢爵在身后稳住琴琴。半晌琴琴才如大梦初醒,狂喘着气转回脑袋,絮絮叨叨冲谢爵道:“我以前出来过一次,那时这里一片大雾,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什么声音都没有,我怕极了,狂奔回了小舟上,求十二缘再把我带回去,我——”
“我以为外面不该是这样的,外面、外面……”琴琴的声音越来越飘忽,“外面……”她两眼翻白,腿打绊软了下去。谢爵吓了一跳,不由大喊道:“双行!双行快来——”
陆双行三步并两步,赶忙又跑回来接过琴琴,干脆把她背了起来。师徒俩莫名其妙便在崎岖的山路间小跑起来,涅白的浓雾开始变得稀薄,仿佛从虚幻之地回到了人间。谢爵冲徒弟道:“双行,不能在贾氏母女那儿多做停留,我们带走了琴琴,万一生出变故对他们母女不利,现在对琴琴来说最安全的地方唯有分、分骨顶。”他咽了一大气,陆双行忙道:“你慢点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