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颜记(110)
谢爵脑海中涌出了一些碎片。当时的琴琴对着光查看这枚骨环,她对这东西感兴趣,研究了很久。还有,她一直善于工巧,分骨顶那件刑具就是她做的。明明自幼来到分骨顶,从没有人教过。
在湖水中,两人分明看见秋香称这是她自制的。陆双行愣了下,脱口而出道:“工匠……”
然而琴琴没有接话,只是说:“水月乡的许多事情,我早已忘得一干二净。是那枚骨环让我渐渐有所察觉。曹林……”她别开眼睛,皱眉沉思了半晌,“百扶将我背进箱子里带了出去,却在曹林附近遭到了灵光埋伏,把我弄丢了。”
“百扶逃走,灵光的手下杀疯了,放火烧了曹林。”琴琴边说边掀开袖下包着的白绫,露出皮肤上火烧后落下的凹凸不平疤痕。她看了眼,突然一个激灵,匆匆把袖子拉下来,将手也背在了身后。
陆双行和谢爵面面相觑,一时没跟上她的思绪。还是陆双行先强迫自己定神,抱起胳膊道:“你干脆从头说吧。”琴琴看向他,陆双行犹豫了须臾,兀自低声道:“琴琴,如果你早点告诉我们这些,也许很多事情都会不一样了。”
谢爵干脆地拿刀鞘杵了他一下。
琴琴收回视线,眼睛定定地不知望向哪里。许久,她眨了眨眼睛,眼眶里一下子聚满水光,含住了并未落下。她使劲地眨眼,越眨整个眼眶越红,含着的水滴却始终没有落下。琴琴把头转过来,眼珠子才缓慢地跟上、望向师徒俩,“你,你们,瑟瑟。你们认识的从来都不是真正的曹琴琴,而是我。自瑟瑟在分骨顶醒来,曹林的一星半点她都想不起来了。所以,对你们,对瑟瑟来说,我也从来都才是真正的曹琴琴。”
她放在膝盖上的手攥紧了,骨节咯吱咯吱作响,“我是分骨顶的二品骨差,除了小皇叔,没有谁杀过的画骨比我还多。是我把瑟瑟背到分骨顶,和她一起长大,她太迷糊了,总是毛毛躁躁,是我无数次给她托底。”她说着脸痛苦地蜷了起来,大声道,“真的曹琴琴死在曹林之外了,对于你们来说,没有被替换的曹琴琴,我一直都是真的曹琴琴!”
谢爵其实无比明白她此刻的艰难,如果从一开始分骨顶众人所熟知的就是眼前这个“琴琴”,那么对他们这些人来说,关于琴琴的一切都是眼前这“扮演者”建立的,她对众人来说,确实正是真正的琴琴。
只一想,谢爵便揪心不已,像是被扼住了咽喉。可陆双行却蓦地注意到琴琴透露出的消息,这样说来,真的曹琴琴大抵是在曹林惨案发生后,带着瑟瑟死里逃生前往分骨顶求助的路上死去的。
但,她究竟是怎么死去的呢?
琴琴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看见那个骨环的时候,我只觉得眼熟无比。直到把它描在纸上,我才想到数十年前我做过一个类似的东西。画骨离开水月乡就会遗忘,我想或许因为这儿本就是镜花水月虚幻之地。我怎么也想不起来,就像是梦醒了,记得那些琐碎的画面,却描述不出来,也回忆不清楚。”
她讲述的时候,谢爵瞥了眼徒弟手中的刀,陆双行只微微侧着眼也看他。两人僵持一晌,陆双行在心中叹了口气,默默将玄刀垂了下来。谢爵看回琴琴,冲她道:“那么,你又是什么时候想起来的呢?”
琴琴再度沉默不语,盯着地面半天,答说:“曹林的消息传回分骨顶,我只隐约觉得是冲着我来的,他们在找我。可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他们又是谁。云霞庄当时,灵光逃走,瑟瑟本就为着暗房里司秀惹的祸心中不舒坦,一马当先追了上去。我一路惴惴不安……”
“那封发回分骨顶的信呢?”陆双行插话说。
琴琴还没回答,谢爵接说:“是你被劫走后才发出的吧。”他说得平静,琴琴哽了一下,两手捂住脸抽泣道:“我以为……她总能听话一次的。”
第134章 一三四·见闻
她只抽泣了须臾,便咬着下嘴唇强抬起头来,继续说:“直到亲眼目睹灵光和流云,我才回忆起了一星半点这儿的事情。我记起来流云了,他们把我劫走,等我睁开眼就已经回到了水月乡。”
这下说到了要紧的事,陆双行抢说:“灵光流云那些画骨呢?”
琴琴摇头道:“我不知道。只在一开始,飞素同我说了许多话,可我快被流云打死了,脑子里一滩浆糊。后来他们全都消失不见了,我不记得怎么离开水月乡,呆在这里倒渐渐回忆起了从前的事。你们也看到了,门没上锁,我试着寻找出路,伤得太重,走不了多远就……我想他们也是料定了我逃不走,估摸着等我好了,他们也回来了。”
谢爵盯着琴琴,片刻,他微微摇头,轻声道:“不,你是不想回去了。不知道该去哪儿,怕把瑟瑟拖进浑水。”
琴琴错开谢爵的视线,咬咬下嘴唇。她擦了把脸,说:“我确实不知道怎么出去。那时,我是被百扶装在箱子里带出去的。流云的那条胳膊……”琴琴眼神一瞬间放空了,陷入回忆,“我以前也见过她,她捂着空荡荡的肩从我旁边走过,血也撒了一路。”
“她离开后没几天,我就被装在匣子里带走了。”
谢爵皱起眉,抿着嘴唇安静了须臾,突然站起身将自己的玄刀解下来塞进陆双行手里,提着瑟瑟的玄刀走到了琴琴面前。琴琴不禁抬头,谁都没来得及眨眼,谢爵将刀一下子架在了琴琴肩头,垂下眼温声道:“琴琴,我问你,曹琴琴是怎么死的。”
就连陆双行都愣住了,一时动弹不得。谢爵手稳得没有一丝颤动,眼神也是格外平静。一切都像是被定住了,漫长得难以忍受。良久,琴琴仰头,黑白分明的眼睛盯住谢爵,“我无愧于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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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匠躲在树后面。
他从担货箱里摔出来时天旋地转的,总觉得自己险些被摔散架。滚倒在地,肩胛骨卡上了一颗小石子,他躲在树后抠了半天才抠出来。伏击百先生的画骨们并没有来找他,他匆匆扫了眼混乱的战局,看到了那个只剩下一条胳膊的画骨——工匠想起来了,她叫流云,曾是主公最得力的部下,让主公成为了主公。
工匠一直都没有皮囊,但他记得自己这具白骨的来历。他活过来时就会做一些小玩意儿,先是用捡来的一段骨头慢慢磨成小刀,再用小刀慢慢削木头。削着削着,他就知道了,这具化为己身的白骨在难以分辨的年岁前是个木匠的女儿。木匠家还有个女儿,是这具肌肤已坏、白骨犹存的身体的妹妹。
工匠觉得,他好像已经死了。
工匠喜欢削木头,削着削着,他就会突然抓住这具白骨残留的记忆。他回忆着记忆中那个小小的妹妹,把木头削成了一个圆环。拧开,就能变成一模一样的两半。他决定在上面刻些花纹,但手一抖,木头就刻断了。他想要一种更坚固的东西来记录这些,是什么不会腐坏,埋在土里数千年也不会移转,易变?
工匠带着削成两半的圆环,想要去寻找那个在一望无际的腐草之坪前讲学的主公。在路上他遇到了主公的“妹妹”。工匠给她看自己的圆环,在她端详的间隙中仰着头问她,什么难以被时间摧毁?她回答说,你自身。
工匠没有再刻圆环了,一开始,他仍没有找到合适的东西雕琢。再后来,秋香消失了,在那具皮囊里的人其实是主公,他一眼就认了出来。主公总是笑眯眯的,眼神很平静。他拜托了自己一件事,希望工匠能帮他制作一些哨子。工匠拿到送来的那些材料,打开一看,是些雪白的骨头。他拿起来对着光看了看,发现这是一段女人的手臂。
秋香的骨头。工匠认出来了。
他拿起第二段、第三段对着光看,是两根男人的腿骨。
工匠认出来了,这是主公的腿。
工匠很快就做好了那些哨子。他发现这些骨哨之间竟然可以传音,不过,他思考须臾就了然了,因为主公和秋香本就是一体的。不过,主公从此变成了一具七零八落拼凑而成的画骨,工匠发现自那以后主公经常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像是又死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