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颜记(126)
第152章 一五二·风
回分骨顶路上,谢爵坐在马车中,呼吸沉重越来越明显。红艳须得先大致修修那张皮囊才能离开,返程只得由陆双行来驾车。幸好天将亮未亮,树林间空无一人,他不但能回头看看师父,甚至还能抽空掏出来那本百扶的手札扫几眼。
谢爵倚着车架,眼睛已经闭上了,呼吸很闷,眼睑一片薄红。他打湿的头发和衣衫在冬日里干得过慢,陆双行几次想给他披上自己的外衫,都给挡了回去。直到谢爵闭上眼似乎睡着,他才停下车马,将衣衫披上。谢爵毫无所觉,乌发几缕黏在脸上乱糟糟的,他无意中张着嘴喘息,雪白的牙齿间是红艳艳的舌尖。陆双行看得头脑同样开始发热,他闻到了师父身上的香气。那是画骨的行香毒雾,两人都吸进去了,终于开始作乱。那股甜腻既像蜜糖,也似脂粉浓到极致后化作的腥膻,这已不算是什么好闻的味道了,每每嗅到都会使自己喉咙发紧。可从谢爵身上散发出来,腥膻又变回了甜蜜,不必刻意去寻觅便会钻进体内搅动五脏六腑,细细去闻又消失得一干二净。
他想,那或许其实是师父皮肤上的味道,他嘴唇贴上细滑肌理、鼻尖滑过骨肉匀称,才能真的有所觉察。陆双行的喉结滚动了下,把手札塞回衣襟里,催马快行。
赶到分骨顶时天已明了,他的身躯也变得滚烫,每节骨骼都像是要烧着了,同时又冷到骨髓,想要贴近温暖。陆双行拿外衫把师父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不想有任何人闻到谢爵身上的香气,更不想有任何人看到他的样子。谢爵的身子骨差,行香发作起来汹涌,他人已经到了神志不清的地步,再没有半点反应。陆双行抱着他往山顶的常悔斋去,蓦地以为他的十指都燃了起来,仿佛分不清到底是谁隔着衣料也能烧着谁的皮肤。
分骨顶的山顶一如既往吹着清冽山峦,凉意激着陆双行的脑袋,他越走越冷静,微微垂眼看向了师父。谢爵的嘴唇已又轻轻抿住了,把头依靠在他怀里,变得很安静。他看着他,受着那把火在肺腑里煎熬,把皮囊烧成空窍,把骨肉烧成灰烬。常悔斋的门慢慢闭合,卧房内仍有些昏暗。陆双行把师父放在床榻上,谢爵侧身躺着、粉晕顺着脖颈向下蔓延,人却始终一动不动的。他一条腿撑在床沿上俯身看师父,眼睛变得很沉很沉,里面映出谢爵的身影。陆双行控制不住,低下去亲了下谢爵侧脸,然后像把自己从水中拔出来似的猛地抬起头,转而坐到了地上。
他盯着谢爵的脸看,视线又不受控制地往下,略微扯开的衣襟遮掩不住纤细突起的锁骨,勾着他的眼珠子。陆双行看着看着,舔了舔嘴唇,深吸一口气咬住了自己的舌尖。他保持着咬紧舌尖站起身去找不净砂,直到真的吃下去了,不净砂的苦涩在口齿中辗转,才品出血气,原来舌尖被自己咬坏了。
陆双行带着不净砂的竹筒和温水回来,他趴在床沿上,把不净砂掰开喂进谢爵嘴里,便继续坐在床榻前的地上,静静等着生效。
那香气仍未散去,无形的雾在卧房中舒舒卷卷,无可避免地再次钻进肺腑。陆双行有一时半刻想要爬起来,干脆也不要管师父是否醒着还是别的什么了,反正大家都中毒了。他压着眉,盯着谢爵,再一次咬住了舌尖,抵死相抗。
驯服自己的身体,不要再被另一种欲念吞没,即便这欲念来源于情意。
就算中了行香之雾毒,陆双行也不想和师父以外的任何人缠绵,怎么想怎么脏兮兮的,有些恶心。他就是想要驯服这具皮与骨,因为欲念本身也脏兮兮的。陆双行深深地吸气,香味像是在他脑海中勾缠,形如火烤也如溺水,他浑浑噩噩,忍不住轻声念说:“师父……”
谢爵毫无声息,陆双行却未察觉,只是头脑愈发昏沉。他隐隐感到了些不对劲,可脑海中或许是行香同不净砂正在缠斗、眼皮愈沉,陆双行趴在床沿上,一下子昏睡过去。
墨色的长发有一缕随着动作滑落,几乎垂在地上。不知从哪里起了阵风,轻柔地拂起那发梢。
回过神,谢爵发现自己站在徒弟的背后,床榻上却又躺着另外一个自己。他愣愣地站着,看陆双行枕着胳膊趴在床沿边,一只手抓着他的手。谢爵在原地想了很久,慢慢慢慢,一些久远的回忆被他一一翻阅,才有些明白了。他不急,反而站在陆双行的身旁,静静地打量着自己的徒弟。
真长大了。谢爵一面在心中自言自语,一面认真地凝望。
可一睡着,又变得有点稚气,总要撒娇似的,睁开眼就会黏糊糊喊师父,贴进自己怀里。谢爵想着想着笑了,拾起那缕就快要滑落在地的发梢,轻声说道:“变成风了,你还能认出我吗?”
他狭着眼眸,吻了吻掌心中的那枚发梢。昏睡中的陆双行一下子似有所觉,嘴唇动了动,从床沿上倏地抬头,蓦地惊醒了。他不由自主转头看向身后,脱口而出道:“师父——”
身后空无一物,陆双行转回身,谢爵仍然阖眼躺在床榻上,呼吸已变得平稳,只是面颊仍透出淡淡的红晕,眼梢倒微微弯着,好似含着笑意。
来不及细想,陆双行陡然回神,用拇指抚着谢爵的脸唤道:“师父,谢爵——”
他喊了两声,冷汗差点下来,谢爵缓缓翻身平躺,眉心皱了起来,口中喃喃有词。陆双行刚要挨过去细听,谢爵那手腾地捂住了他的嘴,含糊道:“醒了,正做梦呢……”
他睁开眼,捂着徒弟的嘴半坐起身,这才又松手。陆双行却没有像预想中似的扑过来,而是撑着下颌呆呆道:“我知道,你刚才变成风了。”
谢爵微怔,须臾,他笑起来,笑得眼睛都眯缝着,一把搂住徒弟的脖子道:“好小猫,你知道‘风’是什么吗?”
“不知道,”陆双行老实地答了,又认真道,“不过想来可能是画骨没有的吧……”
谢爵又笑,突然低头贴过去,吻住了他的嘴唇。
两人贴在一起,刚贴上片刻,谢爵腾地抬起头,看着他不解道:“怎么破了?”陆双行仍然坐在地上,谢爵须得微微垂下眼看他。谢爵舔了舔自己的舌尖,上面仿佛还留着伤口突起的触感。他更加奇怪道:“怎么弄破的?”
陆双行后知后觉想起自己咬破了舌尖,他极其认真地解释了,还不忘在最后补充说:“我就是想驯服自己的身体。”
谢爵听着,眼睛始终凝视着他。陆双行喜欢看这样的眼神,柔和得像是月亮光,会在心上流淌。他怔怔地望着,谢爵却道:“皮囊,白骨,本就是难以驯服的,终有一天会腐坏、幻灭。坚不可摧,真如长存的东西——”
“我已经找到了。”他还没说完,陆双行又扑过去,把他说到一半的话吞进嘴里。
唇齿厮磨,分开;再厮磨,再分开,又慢慢依存着,陆双行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道:“好香……”
谢爵眯着眼睛,听见这话,忍不住笑了,越笑越止不住、推着陆双行道:“你好烦啊——”
“怎么烦?”陆双行不满,哼哼唧唧地追问他,“怎么烦,我怎么烦了!”
谢爵笑着仰倒在枕上,就是不说。陆双行看他,舔舔嘴唇,扑了过去。
再醒来时,窗纸上染着静谧的靛青、结了薄薄的冬霜。陆双行半睁开眼,不知天色几许。他揉眼睛,只看见谢爵原来也醒了,坐着,松散披件外衫,眼睛似乎正望着窗外。他背上的蝴蝶骨振翅欲飞,乌发织成一张密网,柔柔散在镀了釉似的皮肤上。陆双行发觉自己枕在师父腿上,他迷迷糊糊地又阖眼,好半天才道:“师父想什么呢?”
“没什么,”谢爵柔声答说,“兴许,是时候该调令骨差,往灰窟。”
陆双行闷闷出声,不知是在应声还是兀自犯迷糊。半晌,他才接说:“我看了手札,百扶才是复喻那只操纵风云的手。师父还记得你翻卷宗察觉到的那件事吗?画骨猖獗那几年,骨差死得却不多,反而是分骨顶逐年完善,画骨状况稳定起来,骨差死去的才开始变多了。他在让画骨和骨差间保持着微妙的平衡呢。依他那一层又一层的身份,倒也不算什么太难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