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颜记(105)
师徒俩熟悉厮杀死斗,都能敏感地察觉到复喻并没有杀意,却兀自死攥着玄刀。
“谢爵,”复喻说着,微微转动身体,碧草爬满它上下,像是为骷髅裹上了层皮肉,“我知道你一时同情画骨,同情我们这些没得选的死物。可你不知道为什么——”
“我知道!”谢爵突然咬牙打断了复喻,陆双行悄然转头,竟发觉谢爵眼底含着隐约的怒火,“没得选生来什么样,有的选之后怎么活。”
陆双行一怔,是了,见过挣扎半生却不愿伤人的画骨,见过代替母亲养育襁褓中幼童的画骨,再难以没有一丝一毫的动容。世上这样的画骨少之又少,但一刹那对他们的同情与慈悲并不是错。他终于明白谢爵了,明白谢爵的一切,不再是追着他跑的孩童,而是站在他的身边做一个支撑。
陆双行知道,自己不需要说什么,他只需要握住师父的手。
然而复喻笑了笑,淡淡道:“菩萨见谁都是菩萨——”
“我喜欢你们取的这个名字,画骨。”它悠闲地在水中踱步着,倒影跟着水波层层叠叠摆动,“照骨画皮,照皮画骨。画骨身上令人同情的一切都是从人本身窃取的。我们对皮囊以外一切的执着,不过只是这具皮囊死前最后的执着。画骨难道比人还可悲吗,你会同情稻田里的杂草吗?”
师徒俩半个字都吐不出来,唯有复喻怡然自得,轻轻拨弄着手骨上碧色的草。
“腐草予我们生命,第一具皮囊生前之事予我们脾性。一切因果皆有定数,我们从来都是无情的草木。”
第128章 一二八·骨
“也只能到此为止了,”复喻说着再次微笑,他的“脸”明明由那些扭动着的碧草组成,笑起来时却鲜活无比,甚至流露出几分长者俯视孩童般的无奈。“支撑到今日,我已太过疲惫。我能留给你们的只有最后一句赠言。”
师徒俩同时一怔,还未眨眼,复喻伸手敲了敲自己黑色的半面骨骼,奇怪的是,他白色的手骨竟然穿透了黑色的半面骨骼!他继续道:“我们是白骨,黑色……从来都是不存在的。”
“我们不会再见面了,孩子们。”
话音刚落,复喻身上的碧草迅速地腐败变黑,缠绕不住那些雪白或是墨色的骨节、开始噼里啪啦地掉落在湖底。谢爵不由自主便要上前,迈开腿的同时,两人突然感到手腕上覆上了什么凉丝丝滑溜溜的东西。陆双行匆忙低头,只看见两人背后不知从哪里冒出了无数碧草,已然织成了张普天盖日的密网!他想也不想挥刀便砍,不料那草丝毫不躲闪,径直缠住了谢爵四肢,猛地将人掀进了水中!
“谢爵!”陆双行瞪大眼睛,然而下一刻茂盛的野草便缠满了自己的手脚,他只来得及移动视线,碧草竟将玄刀也密密地裹了起来。眼前只留下碧色的缝隙,进而天旋地转,瞬间冰凉的湖水便没过了身躯——
湖水仿佛渗进四肢百骸,混乱中陆双行只看到一只透出墨色骨骼的手,五指拼命张开着、一把抓向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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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始,万物好像都并不存在。
湖水静静地躺在青枫林中,水岸是个齐整的圆形,似被一双无形之手刻意切割过,也似一面巨大的镜子、诚实地映照出日月。日月不知轮转了几许,湖边渐渐时常有位眉目明艳的少女驻足。明明生了张娇美妩媚的脸,眉心却总是微微拧着、像是含着不甘,漆黑的眼仁儿中也充满筹算。湖水中是她的倒影,映照出的却不是绝美容颜,而是一具狰狞嶙峋的雪白骷髅。她一站就是许久,身躯微微前倾着,像是要投入湖水。
后来不知又过了多久,有个声音由远及近,轻轻地喊她,“……秋香!”
“秋香!”
秋香就转回头,眉宇间总是印刻着的不甘消散了,眼神中却仍旧充满筹算。随着声音走到她面前的是个模样同她十足相似的男子,披散着头发,倒影在水中的也是一具白骨。秋香理了理鬓侧的碎发,回应说:“哥哥。”
男子笑笑,挠了挠下巴,没有回答。秋香于是挑挑眉,改口道:“复喻。”
“你思考的声音太大了,我在家里也听到了。”复喻说着站在了她身边,同她肩膀贴着肩膀。“要和我换换吗?”
秋香低头看着湖水中的两具骷髅倒影,眉毛深深地拧了起来。片刻,她答说:“好。”
她偏头,和复喻的脸颊亲昵地碰在一起。两片嘴唇相触时两双眼睛也阖了起来,稍许,她再睁开眼时,先开口道:“是不是好多了?”
“复喻”挑了下眉,答说:“要不要就这样永远和我换过来?”
“秋香”哈哈笑了两声,挠了挠下巴,“要是你想的话。”
他们仍旧并肩站着,半晌,“复喻”开口道:“没用的。我们的脾性、心气,只由第一张皮囊构成。他们生前是什么样,我们就是什么样。”
“换再多的皮囊也改不了了。”他说着拍了拍“秋香”的肩膀,“今天就让我做一天主公吧。”
湖水边仍旧时常有披着皮囊的“人”驻足,有“人”来来往往。投在水的倒影中,一具具白骨擦肩而过。
有时跟在秋香身边的不再是复喻,而是两个同她差不多大的少女。秋香没有再换上复喻的皮囊,但还是被少女们叫做“主公”。有时湖水对面会隐隐映照出复喻的影子,少女们便会停下谈论。秋香瞥了眼倒影,摆手道:“没什么,我想什么,他总是知道。”
少女们有些不解,齐声问说:“为什么?”
秋香绕着湖岸踱步几圈,伸手指了指远方,“我们这里一层垒着一层的尸骨。先是古战场,后来的村庄、城镇又有瘟疫洪水,千千万万的白骨埋在土里,成了腐草的食物。”
少女们对视一眼,仍作不解。
秋香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低头道:“我们寄生的这对兄妹,在洪水来临时紧紧相拥,尸首也被污泥沤烂在一起,再难分开。赋予我们生命的那两株腐草的根刚巧也绕在一起,争抢着两具尸身。所以我们再也分不开了,生来心意相通。”
“没有彻底烂掉的尸首越来越少了,”秋香说着却突然换了个话题,“以后我们的家乡,只会有白骨。想要皮囊,就得到外面去。”
“我们不能永远留在这里。”其中一个少女接说,“我们不需要进食,皮囊才是我们真正渴望的东西、腐草唯一的食粮。”
秋香冲少女微微一笑,“你说的对,念乡。”
湖水慢慢泛起涟漪。
“我们是残存在世上的记忆,还是无情的草木?”
复喻坐在湖边,把酥饼掰开了,一半递给秋香。他咬了一口,看向身旁的少女。少女掰了一小块儿,仔细地嚼了嚼,微讶道:“盐?”
“嗯。”复喻点头,“我一直很想尝尝这个味道。要是腐草再没有寄生于会制盐的尸骨上,我可就要到外面去了。”
秋香有些不满,捧着酥饼,眉眼也冷了下来,“你的秘密,我也知道。”
“这不公平。”她把酥饼掷进水里,湖中扑通一声。“想活下去没有错,我们没得选自己是怎样的怪物。”
复喻不置可否,“也许我会选一个真正的人来动手。”
秋香沉默了半晌,轻声道:“再选一个吧。自己一个,太寂寞了。”
复喻站在溪流旁那时,村女刚巧摇着桨慢慢过来,嘴里哼唱着歌。自复喻和秋香有记忆以来,村女就一直在溪上摆渡、唱歌。复喻跟着村女的调子哼了几句,蓦地把手伸到秋香身前,只是笑眯眯地看着她。
秋香用鼻子哼了声,把一枚圆形的物什塞进他手里。复喻举起来看了看,是枚洁白的骨制圆环,他旋了一下,骨环便拆成了两半。秋香道:“我捡了一段肋骨。有一个小骷髅,很擅长工巧之物,我叫他小工匠,我照着他打的磨了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