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颜记(121)
但很快心潮就熄灭了,同样没什么缘由。
骨架总是会保留一些它真正的主人生前最后一刻的感受。红艳的白骨属于一个饥儿,他有时候便爱吃,管不住嘴。他沿着卖吃食的铺子一家家尝,反正自己有的是钱。有的好吃,有的不好吃,吃到后面他撑得想吐,但眼睛还盯着远处蒸笼上的热气。
红艳知道,他其实从没有真正驯服过“他的”身躯。
在他一面嘴里塞满馄炖胃直往上反,一面仍盯着蒸笼时,有个身影挡在了面前。红艳抬头,对上一张娇俏的脸。这画骨的皮囊瞧着不过十七八岁,眼睛有些腼腆,却还是笑盈盈的。红艳把馄炖勉强咽下去,那少女画骨便轻声问说:“很饿?”
红艳坐在长凳上,先是点了点头,然后又摇摇头。少女笑笑,在他对面坐下来,又说:“其实你不饿。我们什么都不吃,也不会死的。”
少女叫了一碗馄炖,红艳听到店家喊她“买先生”。她吃东西细嚼慢咽的,红艳盯着她看,胃里明明装满了吃食,突然又开始绞动起来,像是饥肠辘辘。红艳觉得有些好笑,便冲少女说:“不是不吃东西吗?”
“吃一点也不是坏事。”少女说着咬开馄炖,油白的馄炖皮中包着一点点肉馅,肉馅里几粒碧色的笋碎。她吹了吹,继续道:“人很难搞懂的,想弄懂一点点,得做跟他们一样的事。吃这些我们永远也用不着的,倒能长出我们永远也长不出来的东西。”
少女语调也带着淡淡的笑意,红艳想她说的也不无道理。他摸出铜板放在桌上,替少女结了帐,算是感谢这一番话。刚站起身要走,少女蓦地说:“你换太多皮了。你换的越快,这些皮囊也烂得越快。”
红艳迈开的腿又收了回来,他看向少女,少女却看着他的袖口。想来大抵是适才的动作令她看到了自己手腕上的红疮。少女随手从发髻上拔下来一支细细的笔杆,“我会修,就当报答你这碗馄炖。”
红艳这才发觉她盘起头发的是支细毫笔。
“幸好我们终究不像人一样脆弱,”少女把那根细笔杆插回去,“烂成什么样子,我都能修。”
红艳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腕。
手腕上光洁一片,摸着也平展。他抬头看向远处,这里已经走到了灰窟深处,有些画骨常年生活在灰窟,夜里自然也在此处有居所。四周黑暗寂静,不再点灯。他的思绪飞出了灰窟,想起另一边那对结识许久的师徒。
红艳早看出来他俩有一腿了,红艳擅长和人打交道。他早就发觉陆双行看向他师父的眼神很奇怪,像是浮世野火,能把一切烧化、哪怕是金石一样坚不可摧的骨头。有时候他们身上带着伤,过段时间又好了。看来人终究跟画骨是不一样,伤口烂一烂,便又长好了。画骨的伤也会好,而且好得比人还快,但有些腐烂是永远也没法靠自身修补的,或许是这具不属于他们的皮囊的无声抗议。他摸着自己的手腕,知道给予这具皮囊不坏的东西早已消失了,他不知道那“东西”到底是什么,但想来,自己应该是没有的。
灰窟太大了,一整座空山藏污纳垢,远处是些低矮的房屋,大多简陋,有些像是买玲珑的房子。他蓦地有种预感,自己恐怕是找不到买玲珑了。红艳有些泄气,嘴里品出股说不出的滋味。他的脚步不知不觉慢下来,将思绪一一收起。
红艳绕了一大圈,撑着船回到买玲珑的小屋前。他坐在地上发呆,等着过会儿同那对师徒俩碰面。他坐了好半天,突然听到背后传来轻飘飘的脚步声。红艳回头,买玲珑端着一盏油灯从黑暗中走出来,用一只手拢着灯芯。他们对视起来,红艳有点意外,转过身要站起迎她,“你跑哪儿去了——”
买玲珑笑笑,把灯放在脚边坐下来。红艳见她坐下,跟着把脚也收回来。买玲珑轻声道:“找我半天?”
“可不是,”红艳挠挠头,“吓我一跳——”他边说边盯着买玲珑的脸,她半面脸被火光映照得很是红润,红艳怔了一下,骤然间有种突如其来的战栗。他被钉住了,仿佛眼前这具皮囊有什么不同之处。红艳脱口而出道:“你是谁?”
买玲珑缓缓偏头看向他,兀自笑盈盈的。红艳不动声色挪动了下脚腕,在买玲珑开口同时,腾地立起上半身,抬手拔下了她盘头发用的细杆!买玲珑愣了下,松散束着的长发一下子散开落在脸上,她还没动,冰凉而小巧的物什擦着皮肤紧紧抵在了她后脖颈上。
红艳不会打架,但也知道从哪儿挑开能让她动弹不得片刻。他皱起眉,又逼问说:“你是谁,买玲珑去哪儿了?”
买玲珑嘴角垮下来,轻轻叹了口气。她感觉出来抵在后脖颈上的是支精铁做的笔刀,想来修皮匠随身带着这东西也不算意外。她垂下头自言自语道:“我都没发现呢……”
红艳顿了下,手腕上的毛孔好似倏地炸开了。买玲珑后颈上突然弹出了雪白的一截东西,“噔”一声撞开了那枚抵着她的笔刀!红艳手腕发麻,整个手都被弹飞出去,连带着上半身也被掀在了地上。他只来得及看见原来那弹出的东西是几截从皮肤中顶出来的颈骨,一道优美的半弧——
他摔倒在地,刚要爬起来,这次被冰冷物什抵住的换做自己。红艳缓缓垂眼,架在他脸下面的是枚极细的匕首,漆黑如墨,是画骨的骨头。
“买玲珑”一手撩开脸上的头发,问说:“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
红艳也不知晓自己是怎么认出眼前这画骨并非买玲珑的。不等开口,他听到水珠落在了地板上,先是滴滴答答的,然后“哗”一声,他胸前的衣襟湿了,紧紧贴在身上。红艳低头,看见血正从自己下颌炸开,把他喉咙里的声音闷回去。脖颈上传来剧痛,气像是全涌进了喉管中。他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捂脖子,没摸到那柄匕首,只摸到了一道能把手指伸进去的大口子。
红艳扑通倒在地上,口中似在发出声音,却只有源源不断的血泡鼓出来。“买玲珑”看了他一眼,站起身用袖子擦了擦匕首,“算了,我不想知道。”
他说着腕子一翻把匕首藏回袖里,一手拎起红艳的头发,往屋里拖,“我听够了。”
第147章 一四七·对峙
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黑水漫到脚边,师徒俩才反应过来。散在地上的那摊骨头在灰窟里照不见日光,白生生,少了一只胳膊。
流云就这样死在了眼前。师徒俩对视一眼,非但没能松一口气,反而愈发心里紧绷。流云很难对付,若画骨个个都是这般身手,想来人就危险了。细细想来,两人同她不过几面之缘,兴许是她死前发生的事有些震慑人心,两人五味杂陈,半晌都没说话。
谢爵思索片刻,低声冲徒弟道:“这些画骨同买玲珑也是旧识,突然出现在灰窟,买玲珑又不见踪影,恐怕就是冲着她来的。”
陆双行点头道:“他们跟百扶本就是对立的,画骨与画骨起内讧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他挑了挑眉,后知后觉道,“我们还是先找着红艳吧,这么乱,他可别搅进去了。”
谢爵点头,两人无暇顾及流云的白骨,收起玄刀,快步下了楼阁。
画骨随着人作息,并不会昼伏夜出,灰窟幽静无声,时间好似在这里停滞。两人回到同红艳分开的地方,沿着路找了半天,越走越深,却不见红艳的影子。师徒俩本就对灰窟内部错综复杂的小道不熟悉,再往深处走怕不是要迷路。陆双行想了想,拉着谢爵打算回到买玲珑湖中小屿上的屋子,在那里等红艳碰头。
谢爵默默随着他往前,走着走着,突然一手捂着耳朵,眯缝起眼睛,像是不太舒服的样子。陆双行一惊,赶忙停下,低头盯着师父道:“怎么了?”
“没事,”谢爵摇摇头,“走吧。就是耳朵里一下子有点胀。”
陆双行不动,拿手挡住嘴,“我这句话说了什么?”
谢爵无奈,叹了口气,把他的话重复一遍。陆双行这才放心,回手拉着他,两人匆忙往湖边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