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如晦(71)
因为如今他的父母清楚明白地摆在眼前,他尚且还能知道自己的来处。
可如果他信了这话,他又该去哪里找他的父亲。
如果他信了的话,对于他目前的处境,他又该怎样看待呢,毕竟他俩一日为父为母,那他们想要怎么对待他都是可以的,就当是他拿这十来年的光阴报了他们的生育之恩,可如果不是生父,他又凭什么忍受他们的苛待呢。
所以严歇忱不信,也不愿意相信。
对于严歇忱这种不痛不痒的态度,那些碎嘴子们磋磨他久了之后也觉得没甚意思,总觉得是在对牛弹琴,完全没有热闹可看,所以时日渐久之后,一群胆大妄为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人居然直接把话头引到了大主人身上。
也不知道最开始是先从哪里传出来的,他们说严铭这郡守位来得不干净,是使了脏手段从前任郡守那里夺来的,而那前任郡守,正是严铭的亲哥哥!
而那严铭弑兄夺位之后,将原先府里的人遣散了干净,丝毫不叫人拿着把柄,整件事办得可谓是滴水不漏。
他们说这些的时候都是没有避着严歇忱的,但严歇忱也就当个笑料听听,他心想,他可从来没听过父亲有过什么哥哥,而且这郡守之位又不同于皇位是一姓世袭罔替之位,都是朝廷上直接任命官员,怎可能像他们说的那样,还什么弑兄夺位。
由此可见,乡野小民没什么见识,编出来的谣言都是漏洞颇多,所以说,自己也没必要同他们一般见识。
总之,严歇忱就这样,日复一日地在那个小院落里,伴随着或恶意或讥诮或枯燥的谣言,伴随着太阳的东升西落,默默地等待自己十五岁的到来。
他想的是,束发之后,他就要走了。
不管是恩是债,他走之后,就再也不要挂碍住他的心。
随着日子的渐渐靠近,十四岁多的严歇忱对于未来的期待也渐渐增多。
甚至他也开始为自己未来的去处打算了起来,他想的是,等之后背上行囊离了父母,他就直接去征兵处报道。
因为从小到大,他除了去书院读书,回到家之后便无事可做,小院落又实在不大,随便逛个几天就腻了,所以他从小在闲暇之余,唯一的乐趣便是练练武,一开始只是为了打发时间,后来便是为了强身健体,再后来,他发现这样可使自己变得强大,最明显的表现就是府上那些下人明显对他没有那么怠慢了,虽不说好吃好喝地供着,但至少已不敢再像从前那样缺衣少粮,严歇忱觉得不错,所以他就一直练下去了。
如今好歹也算持了一身武艺,可不能白白浪费了去,就算战场刀剑无眼,但将来他能落个马革裹尸还的下场,那也潇洒得很,潇洒得很!
而且最重要的,近来胡族犯边,搅扰大夏安宁,这就正好是他们大好男儿报效家国的时候。
严歇忱觉得万事正好,就等他十五束发了!
这天,他们书院的先生讲课讲得太过沉醉,放课比寻常晚了许多,而如今因着胡族之祸,挨着边境近一点的那些地方的子民就纷纷往渝州城这边逃难来了,是以近来城中多了不少难民,鱼龙混杂很是不安全。
是以书院的同窗大都有家人来接,
严歇忱没有,但他不怕。
他还是像寻常一般穿那条小巷子回家,不过这回他刚进巷口的时候,便远远地听到一声猫叫,他知道这巷子里有一只长宿的野猫,他每日上下学的时候,还会给它带点食物。
可这猫平时都不叫唤的,这会儿严歇忱觉得奇怪,拔腿就跑了过去。
结果就刚好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人在同那猫抢食吃!
这小猫可能是个性子软的,竟只敢在一旁盯着,连爪牙都不敢亮一亮。
严歇忱走到近前,想开口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因为那人显然是饿得狠了,往嘴里塞东西的时候手都没有丝毫停顿。
小猫的粮食是粮食,可这人的命却也是命。
还是那人感觉到了身后有人,塞东西的手蓦地停下,在回过头来之前似乎还擦了擦嘴角,像是要保持最后的体面。
待那人回头之后,严歇忱这才发现那竟然还是个孩子,应该十三四岁,和他差不多大的样子,不过瘦得很,看着骨头都支楞出来了,而在这冷得滴水都成冰的风雪天里,这人身上也只挂了层薄薄的烂袄子,严歇忱有理由相信,他再在外面待一会儿,势必是要冻死的。
严歇忱蹲下和他平齐,同时又伸手抱住了一边的小猫,他问:“是边境逃难来的吗?”
那人顿了顿,到底还是点了点头。
严歇忱又说:“你家人呢?”
那人垂眸,言简意赅:“路上盘缠遭抢,他们活不下去,要拿我抵押粮食,我逃了。”
这人三言两语就把整件事交代了个清清楚楚,可他眼神清明,丝毫没有卖惨的意思,他只是在陈述这一个事实,坦荡得很。
严歇忱听完,也并没有泛起什么同情心,他的同情心不多,仅剩的一点,还不如留给自己。
可他觉得这人挺有趣的。
所以他就直接道:“你要跟我回去吗?”
近两年他父母连看都不来看他,更莫说管他,那些下人也不怎么敢在他面前咋呼了,所以他要带个人回去,只要在他的小院子待着不要往别处乱走,还是会比他在这外面好一些的。
那人仅仅默了一瞬,便点头答应了。
临走之时严歇忱又看了手里的猫一眼,他捏了捏小猫软软的肉爪子,轻声说:“那你也跟我回去吧,不然这个冬天可怎么过。”
又遇上抢食吃的人怎么办。
严歇忱带着这人从侧门进去的,路上他也同他说了不要乱走,那人尽皆沉默地应下了。
到小院子之后严歇忱给他打了热水洗漱,随后又同他一起吃了晚饭,这人很有分寸,就算是饿,也没有要求多添饭菜,很知道不给人添麻烦。
过后严歇忱叫他睡在隔壁,临关门之前最后问了一个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答:“亲缘已断,从前的名字便不叫了。”
严歇忱也没追问,只答:“我叫严歇忱 。”
谁知那人一向没什么反应的脸一听这个居然主动问了句:“你姓严?”
严歇忱疑惑,姓严怎么了,姓严的不是很多吗。
那人很快又问:“这里是郡守府?”
严歇忱又有点惊讶了,不过他也不是很想知道这人是怎么知道的,所以就只是点了点头。
那人眉头一皱,表情更加严肃了,不过严歇忱不待他想好,便先回房去休息了。
之后再见到这人的时候,又已是隔天下午他下学回家的时候,他本以为这人不爱说话,可能不会来同他打招呼什么的,可没想到他一进院子那人就急匆匆地朝他走过来,眉头也揪着,直接道:“小猫不见了。”
严歇忱自然知道他什么意思,小猫不见了,可严歇忱叮嘱过他不能随便乱跑,所以他就没有去找。
严歇忱叹了口气,心想,我也不能随便乱跑啊。
但到底,他应下他之后,还是认命地出去找了。
他记得前两年他那没见过面的弟弟有一次被猫挠了,把他父母吓得够呛,从此府上就绝了这种动物,此番要是被逮住,可能小命都要没有了。
严歇忱偷偷地顺着小路找,可他避着人找了大半个郡守府,却连一点猫影子都没见到。
到最后,只剩了他那弟弟的院子,还有娘亲的佛堂,和父亲的书房没有去找。
都是禁得不能再禁的禁区。
严歇忱决定听天由命,他丢了颗石子,最后石子落下的地方俨然是指往父亲书房的方向。
罢了,去便去吧。
严歇忱近来是越来越会隐蔽行踪,以至于他进到书房所在的院子的时候,居然没被任何人发现,这时他凝神细听,果然在书房的方向听到了一声细弱的猫叫,严歇忱偷偷摸进去,终是在屏风后面找到了小猫。
可正当他准备出去的时候,外面却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严歇忱无法,只好暂时隐在屏风背后。
可不过一会儿,却传来了他父母的争吵声。
严歇忱有点惊讶,一来讶于他母亲今天居然没在佛堂,二来则讶于他居然能够听得出他父母的声音。
但渐渐地,他父母争吵的内容,却让他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严铭不耐烦道:“成天就知道在佛堂里念念念!你念了这么多年又有什么用!求个心理安慰罢了!”
严夫人依旧戾气重,她哼了一声道:“你冲我发什么脾气!我念经怎么了,我为我儿求平安不行吗!”
“你儿你儿,你哪个儿?啊?你听听下人都传成什么样子了!背地里不知道怎么笑我头上带绿呢,再者说我看你这么多年对那小子不闻不问,难不成那小子真不是我的种,是我哥的吧?”
严夫人扯起嘴皮冷笑,说话也不管不顾了:“哼,带绿,谁给谁带绿?你可别忘了我先是你嫂子!”
说到这她先是语气不确定地飘了一下,
因为这事儿她确实也不确定,不过当初严歇忱出生的时候在她肚子里多待了两个月,不是因为她吃了药,而是因为她那时候成日里提心吊胆,生怕有人来找她索命,心悸得狠了影响了胎儿,所以才生不出来。
她过了会儿才加足了底气说:“还问是不是你的种,是不是你的你不清楚吗!我那时候和谁在一起鬼混得多!”
“还说我不闻不问,你不也一样!你不就是怕那小子是你哥转世,是来找你要债的吗!我是心虚,那你又好到哪里去!”
严铭被严夫人这无所顾忌的话气得胸口直起伏,干脆也破罐子破摔:“你别忘了当初这事儿可少不了你的份,要不是我哥相信你,能轻易栽在咱们手里?你少把锅往我一个人身上推,我告诉你,咱谁都跑不了!”
严夫人被堵得哑口无言,一时之间竟是不知道说什么抵回去:“我……我……!”
严铭此时占了上风,赶紧摆摆手:“行了行了,回你的佛堂去,这事儿以后别再提了。”
严夫人却在那儿坐着,气得五心不作主,手脚都直哆嗦。
严铭看她这幅样子,心里想着好歹多年夫妻,到底还是去安慰了她一番:“夫人,我不是故意要同你发脾气,只是近来实在是烦,一时没控制住。”
严夫人也给了台阶就下,只是语气仍有点直愣愣的:“你烦什么?”
严铭想着此处也没外人,说出来自己心里也舒坦:“上面说,太子爷近日要亲征边境,差不多就该到了。”
“他们给我下了命令,要我同胡族沟通,务必让太子折在渝州!”
严夫人虽一介女流,但对于这些事却十分关注,甚至偶尔还能提出见解,这也是严铭愿意同她说的原因,严夫人惊讶道:“肃王这是终于要出手争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