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不出再见(128)
一连好几天都是阴夜,他看不见任何一颗星星。活动几下冻僵的手指,周景池认命,跺跺脚反身回到稍稍暖和些的房内。说是进屋,其实退两步就能挨到床。
一张单人床,一个对缝不齐的床头柜,一间手拉灯的单人淋浴间,摊开的行李箱和耷拉在唯一一张小书桌边的数据线组成了周景池的新家。
电热毯总在夜半失灵,热水时不时彻夜不来,瘸掉一只腿的小书桌摔坏了他的晚餐。
可这个破败的小屋能看见之前的家。
周景池在顶层窗帘的昼开夜合中度过一个又一个辗转的夜,橘子灯在低矮的床头柜上兢兢业业。他侧睡在床上总忍不住去拍橘子头,等他亮了便和它自言自语地讲话,熄灭了就停嘴,再拍亮,继续自己的话题。
起初是讲赵观棋讲给过他的睡前故事,几夜过去,故事讲完,他又无话可说。只好改变思路,他问橘子灯喜欢冬天还是夏天,自己其实更喜欢秋天。他又问橘子灯道过歉是不是一定会被原谅?
橘子灯不响,周景池觉得寂寞。
“对不起。”最后他说。
接收过太多情绪和道歉的橘子灯最终暴毙了。周景池早上醒来发觉怎么拍橘子头也拍不亮了,急得他在小几平米的小房间里原地打转,一番急救下来也于事无补。于是他又和橘子灯说了句对不起。
橘子灯照样不理他,他只好小声说自己错了。
清晨给橘子灯大人道歉的场景还历历在目,桌上买来急救的电池还搁在小桌上,周景池又想到那句我错了。
“......我错了。”看不到星星的周景池坐在床沿边喃喃自语。
情绪波动时,他的脑子里总会抑制不住地闪回,他又看见成摞看过的书,写过的题。字里行间的跳脱、欢乐、痛苦逐渐抽离,在他眼前手舞足蹈。还剩一句对不起要和谁讲?周景池的心冷静不下来,他怀疑那颗仙人球已经煽动他的心脏在身体里揭竿而起,起义呐喊,反抗得他就快喘不过气。
时间变成刻度之后,他原想的释然并未出现,取而代之的只有反复折磨的心悸和惊惧。他再也睡不了好觉,他很想和人讲讲话,可他早就不和很多人联系。
十五过去了,十六的月圆,赵观棋会和他看一轮月亮吗。
周景池的肩膀上上下下耸动起来,怀里的橘子灯又在无语接受阵雨。雨停之后,那个人很久没有再讲话,橘子灯听到搬家之后的第一通拨号声。
嘟——嘟——
那头的人接起来,哑着嗓子喂了声。
周景池很久才从那声问好中缓过神,又花了好几秒钟做着无谓的吞咽,开口之后声音却还是干涩:“是我。”
半合着眼的赵观棋瞬间清醒,立马从床上坐起来。他不可思议地拿开手机,亮起的屏幕上正正写着老婆二字。
疲惫一扫而空,赵观棋心脏砰砰直跳,竟然让这通盼星星盼月亮的电话出现了长久的静默。想说的话有一百句,能说的只有十句,真到了嘴边要发出声音就灭了个精光。
头脑昏沉,他最后低声问:“是睡不着吗?”
主动递来的台阶,周景池没想到是这样一句。然而不用多说一句,赵观棋显然更珍惜这通电话,立刻便说:“可以给你讲睡前故事,要听么?”
那本故事不是讲完了吗,周景池想问,又瞬间被自己可怕的依赖和顺从吓到,好像赵观棋和他一说话,他马上就会靠过去,哪怕只有一秒。
他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不晓得要讲什么才好,半晌才说:“你家里没有故事书吧,好麻烦。”
“没事儿,我不用故事书。”赵观棋坐直了身体,声音低沉,“听一个吧,就一个。”
周景池捧着手机,不明白这通电话怎么就走向一个完全迥然的朝向。赵观棋不问他为什么,问他要不要听故事?
他快要落泪了,隔着手机屏幕朝自己疯狂摇头,却对电话里的赵观棋说:“好。”
赵观棋叫他躺到床上盖好被子,周景池照做了。毯子很快吸走他的一半眼泪,他不得不蒙着被子咳嗽,故事开始了。
天花板是沉闷的黑,电话里夹杂着些许杂音的故事流畅温馨。周景池睁着眼睛端端正正地躺在硬板床上,姿势僵硬,好像在扮演一个睡棺材板的已故人。
赵观棋口中的故事没有具体的背景年代,只有一只雪白的兔子跟着心脏和吐字一蹦一跳。睡前故事的跌宕起伏向来无足轻重,更像在跟着一条流淌的河飘向远方。
上个世纪的故事在这个世纪被他们复述倾听,周景池跟着赵观棋从初雪漫天的篝火节走向冰雪消融的初春。天寒地冻,却也万物抽绿,边陲雪国的Lumi终于等到了那只胡萝卜化冻。
冬天来临前,它流了太多的眼泪。它隔壁桌的Dove去世了,得了对黄兔子来说很可怕的红眼病。当时红眼睛白毛的Lumi从学校逃课,跳上公交去医院看他。Dove看起来瘦极了,他再也吃不下肥肥的胡萝卜,眼睛里的血丝像挂在盐水架上的血袋供应线。Lumi在床边握住他的手,不敢用自己的红眼睛去看Dove的红眼睛。
可Dove一直注视着它,说:“我现在都不疼了。”
Lumi不信,Dove便向它展示手上被剃得斑驳的毛发和密密麻麻的针孔:“我现在一天要输十几瓶药水,白药水,黄药水,绿药水,还有红药水。”
“我现在一点也不怕了。”
“为什么,生病好疼的。”Lumi的红眼睛掉出一颗泪水。
“因为我发现红眼睛也很好的。”Dove停顿了一下,用自己左手仅存的兔毛擦拭去Lumi的泪水,“和你一样很好。”
Lumi哭得更厉害了,于是Dove又重复了一遍:“和你一样,很好。”
那天它们再也没有讲话,月亮出来时,Lumi俯面贴在Dove毛茸茸的身躯上,细声细气地说:“晚安,Dove。”
Dove留在了冬天,并将自己珍藏的最后一根异国胡萝卜堆在一个雪人里送给Lumi作为生日礼物。此刻的Lumi高兴极了,没有任何一种胡萝卜会比历经过冬天的胡萝卜更香甜。
于是它守着那根胡萝卜慢慢解冻,雪人的帽子掉了,接下来是鼻子和嘴巴,最后是手臂。那根胡萝卜显现出来,是好看的橙黄色。Lumi等了很久才将彻底倒塌的胡萝卜捡起来,三十秒后,它忽然就加倍红了眼睛捂着脸嚎啕大哭起来。
雪人的底部藏着一个纸条,笔迹斑驳,失去力气的Dove在上面歪歪扭扭地写道:
“亲爱的Lumi,世界上最甜美的胡萝卜送给最可爱的你。你的眼睛那么美丽,请不要用它们哭泣。Teddy老师曾讲过,死去的兔们都会去往胡萝卜天国。也许下个冬天我会带更多更美味的胡萝卜回来,我们再去堆雪人冰箱冷冻它们,好吗?(抱歉请翻下一页→)”
“我会回来的,请你务必好好吃萝卜,等我。”
故事接近尾声,周景池已经很难听进去。他恍惚见证Lumi在Dove常输液的同样位置染了一撮黄毛。其他兔子指着它嬉笑,它不以为意,在下一个冬天给雪人添上了一双红玻璃珠眼睛。
它用棍子在雪地上歪歪扭扭地划:
“不要怪我,Dove。”
“这样,我才可以认出你。”
电话里的声音停了,从嘴里讲述出的故事没有句点,周景池感到意犹未尽。
“好些了吗?”赵观棋问他。
周景池带着鼻音笑了几下,屏幕因沾满泪水而变得滑溜溜,他一面捉泥鳅似的抓住电话里的赵观棋,一面闷声回答:“好多了,谢谢你。”
“怎么还哭了。”赵观棋觉察出异常,立刻懊悔起来,“选错了,对不起,我能记完整的故事实在不多......”
“没关系,你讲得很好。”周景池从被窝里爬出来,胡乱擦了面颊上的泪水,“耽误你睡觉了......我是以为你还没有休息才打的。”
“我今天起得太早了,忙完一天洗了澡就很困......不过还好,手机没有调静音。”赵观棋的笑声从听筒里传出来,周景池罕见地愣住。
“你在听我讲话吗?”长久的空白让他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