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地(61)
可是,在路上,不是已经获得过很多勇气吗?
打破禁锢自己的牢笼,不合时宜的自尊,没有必要的顾虑。做不到这个,做不到那个,又怎么样?不要因为害怕未知的危险,什么也不做。
时间倒流,谈梦西不会浪费一秒钟,尽全力过好每段人生。时间不能倒流,沉浸在过去的痛苦里毫无意义。
没关系,继续往前,不要管它通向哪儿。
也许走哪一条路,爬哪一座山,都不会满意,后悔是路上必须的风景。
另一条没有去的路,没有爬的山,它们通往虚假的想象,好坏跟真实的他无关。
不要羞愧,不要羞愧!
像个不在乎输赢的赌徒,谈梦西不再害怕,也不需要谁来负责,这是自己的选择。
他拿出出发时的果断决绝,起身走向帐篷。
走了几步,他奔跑起来,冷风割着他的脸。他隐隐有了笑意,往游叙的方向狂奔。
没跑多久,游叙出现在他面前,手里两个双肩包,肩上背了帐篷包,把东西全收拾好了。
他一脸焦急,眼睛要喷出火,“你跑哪里去了?!”
谈梦西扑到他的面前,张开双臂拥住他。
中间隔了两个鼓鼓囊囊的包,他紧紧地、心无旁骛地给游叙给自己一个拥抱。
抱了几分钟,他说:“我知道大叫不是你的本意,你担心我,可以对我小声一点。”
游叙放下东西,空出双手。
他同样紧紧地回抱谈梦西,小声地说:“好。”
“你要是不把手机砸了,”谈梦西叹口气,“一个电话的事。”
游叙也觉得自己有点神经,心虚地说:“车里还有一台备用的。”
谈梦西牵起游叙的手,“去山顶,风景很好。”
游叙走了两步,发现自己鞋带开了,出来太急,没系紧。谈梦西回过头,立马蹲下给他系好,又牵起他的手。
站在山顶,他们恍然发现,一直面对面吵架,不看一眼沿途的风景,浪费好多时间,静静地看了二十分钟。
“坐。”谈梦西搬好第二块石头。
游叙坐下,他也坐下。
他说:“游叙,我有很多次想当什么也没发生,直接跟你回家。”
游叙感觉血液全部冲到脸上,握起谈梦西的手,亲了亲手背,“那就跟我回家。”
没有抽开手,谈梦西对他摇头,“我们不能当什么也没发生。”
刚升起来的热血,又冷下去,游叙耐下性子,“我知道。”
“我们好像浑浑噩噩地活着,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我想给你幸福。”
“没有我的话,你想要什么?你会追求什么?”
游叙张了张嘴,回答不出来。
没有谈梦西的话,那些值得奋斗的目标似乎失去色彩,变成死气沉沉的黑和白。
第50章 忏悔山
山风在二人身边呼啸。
两块石头,两个人,没什么能干扰他们谈一谈。风景好,适合谈谈生活,谈谈疲倦,迷惘,还有他们的心和希望。
谈梦西说:“一开始,我以为只要我们没在工作,全身心闲下来,我们会和好的。”
他们没有和好,一直在吵。后来,他敞开内心,保持问心无愧,情况更恶劣了。
“不知道怎么,我觉得那时候的我们,体面一点分开更好。再接着,我向你忏悔,放下,说点好话,痛快地做几次,用性和某一方的服软缓解气氛,到这个份上,我们应该和好了。”
游叙愣住,好像挨了一拳,“难道不是吗?”
他们没有分开过,一起经历这么多,昨晚还睡了爽得要死的一觉,难道不是吗?
“不是,多亏你的坚持,不然我们走不到现在。我的想法是错的,体面不重要,不要避免这些问题,争吵又有什么可怕的,我们把天吵破了,反而得到更多我想要的。”没有责怪和怒意,谈梦西平静地陈述,“我们回不到过去,也不该回到过去。在出发之前,你不像我心里的你,过去的生活,我同样不能再忍受。”
他说,全部说出来——
游叙每天脑子里在算账,在计划未来,变得不像他爱的游叙。
他再也无法忍受半夜醒来,发现床边是空的。不能忍受看着游叙的压力大到生病。忍受不了游叙经常为了工作,对他大吼大叫。忍受不了他的爱意无人理睬,放任它们冷却。
他不该承受了游叙铺天盖地的焦虑,随地升起的怒火,理直气壮的推脱,还成为游叙走到今天这般田地的罪魁祸首。
游叙堂而皇之地说:为了给他幸福的生活。
游叙把他供为圣人,同样判为罪人。
再浓烈的爱,再坚定的人,似乎也遭受不了反复的蹉跎。他发现好像那些目标才是游叙的人生意义。他已经有了家,游叙却还在忙忙碌碌。
生活过着,过着,常常迷失自我。
就像他期望他们的旅行,出发开始是美好,走着,渴望修复,走着,寻求理解和原谅,走到末尾,他想珍惜这份片刻的单纯和平静。
兴许在忙碌的路上,游叙忘了出发的目的,已经不是身体的主人,有别的东西操控了他,赶走了他最初的灵魂。
“我愿意跟你一起奋斗,陪你实现目标,为了我们美好的生活。我早就发现生活已经很美好,你不这么认为,你到底在追什么……我不知道,我觉得你也追不到。”谈梦西看向游叙,眼眶微红,“我让你失望了,我跟不上你的节奏,追不上你。”
游叙几乎生出敌意,怨恨谈梦西也怨恨自己,“你一直说我没错,你受不了,为什么不把诊所砸了?为什么不大骂我一顿?”
“因为我在做一件事——我想理解你,认同你,代入你,进入你的世界。让我觉得生活窒息的原因,只有一个,我跟你的关系。”谈梦西扶住额头,山顶过于清新的空气带来清醒,过于清醒又令他难以适应,“你的世界是错吗?谁说努力工作,全心付出的人有错?只是我们是两个独立的不一样的人。那不是我要的,我在实现你的目标的过程中,得不到快乐。”
曾经的他悲观无趣,认识游叙后,他发现世界很好,生活很有意思,不再活一天是一天。他在有意思的生活里摸索,反思,推翻,重建,游叙的世界却在他的眼里从亮变暗。
他接受不了游叙对现实的看法,不会像游叙一样去追求社会的认同感,在看见游叙的心理阴影后,更加清楚意识到这一点——这些不是他赖以生存的东西。
过去不知疲倦的他,在仪器后面见过各式各样的眼睛,大多数普通,也有像玻璃裂纹,像荆棘,像棉絮,还有虹膜粘连出来的双瞳;黑点,白点,出血点;不会放大,没有光点,还有无休止地震颤;不管平凡还是罕见,悲伤还是喜悦,那都是别人的眼睛。
他曾跟游叙说,没有眼睛像没有灵魂。
他抗拒的原来不是重复平淡的生活,他抗拒的是后来的日子里,不再为自己做过选择,始终以感情为重,以事业优先。
就像他一个人无法给自己检查,不能亲眼看见自己的眼睛,从未真正直视自己的灵魂。
忽然出现的窒息,反常,疯狂,真实的他向他求救的信号那么夺目,他却用负罪感和责任感去浇灭它们。
他像台机器,忘了自己是谁,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修复自己的办法。
游叙越活越成熟,他越活越倒退,还没有成为人物,承受不了一点难过,咽不下一口气。
他认为世上的东西买不完,他没有远大志向,他的亲情观念淡薄,他内向,他不圆滑,难以真正融入集体。在任何一种人际关系中,他经常手足无措,为自己陷入矛盾而懊恼。尽管他不想伤害任何人,只伤害自己。
现在,他也不想伤害自己了,他不再与自己斗争,感受自己,体会自己,认同自己。
谁又能说他维护自我世界的秩序有错?
他甘愿待在自己的世界,问心无愧地做好每件小事,当一个快乐的无名小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