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地(23)
他怎么会耍谈梦西,明明他是最不安的那一个,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一辈子打电话没这么惴惴不安过,比当年查分数还紧张。
谁能想到,没打也被骂了。
“你当时骂我,我以为你会关机。”他拿出手机,展示自己一草稿箱的短信,全是凌晨编辑,没有发出去。
“嘿,你的名字很有特色。”
“我睡不着,你睡着了吗?能接电话吗?”
“你明天想吃什么?我请你。”
“谈梦西,晚安。”
谈梦西看完这些短信,又说他是精神病,戴上头盔,跨上他的车,“走吧。”
谈梦西的火气消下去大半,游叙这莫名其妙的一身汗,也散了,小心翼翼问:“去哪里?”
“请我吃饭。”
“你想吃什么?”
“好吃的。”
“那……去我经常吃的?”
“随便。”
街道两边的树还是那么绿,路也是一样的路,因为后座坐了不同的人,游叙比以往更谨慎,忐忐忑忑,不敢拧多油门。
头盔戴着,说不了话,风呼啸着,身后的谈梦西一直没动。
歪进一家商场的停车场,道比较窄,转弯上坡,游叙的腰上多了一双手。
他低下头。
谈梦西抱住了他,声音从头盔里传出来,闷闷的:“奇怪吗?”
游叙想了下,谈梦西在问这样抱着奇不奇怪。这不奇怪,因为他胆小的室友也会抱,在速度很快的情况下。
现在,速度很慢,引擎不再轰鸣,他的脑袋在轰鸣。
他摇摇头。
谈梦西就这么抱住游叙,在每一次出去玩的时候。
两个人骑着车到处溜达,看已经看烂的风景,找地方吃饭,聊一些内容挺无聊的天。
游叙说自己的爱好,车,带着谈梦西在路边数车。
过去一辆,他说一辆的品牌故事型号性能。谈梦西居然也能听得下去,并且记得住。下次再看见,他会指给游叙,说出品牌型号性能。
谈梦西说自己的爱好,听歌,喜欢蠢朋克乐队。蠢朋克是两个戴头盔的电子音乐制作人,很酷。
他用下巴指指游叙的机车头盔,“万圣节的时候,我们可以戴上头盔扮蠢朋克。”
“万圣节……”游叙有点兴奋,万圣节还远着,“我们可以一起过万圣节?”
“为什么不能?”
“我好期待。”
才六月,游叙开始期待十一月的万圣节。
话题从蠢朋克闪闪发光的头盔跳转到闪闪发光,游叙对谈梦西那条闪眼睛的腰链念念不忘,问谈梦西在哪儿买的,谈梦西带他去了。
一家地下商场,两人在狭窄的店铺里穿梭,与很多很多学生擦肩而过。
谈梦西挑出一条黑色蛇鳞纹项圈,标价十块。才十块钱,游叙叫老板拿三十条不一样的来。谈梦西不要,随便看看。
游叙摆阔失败,没滋没味,“我以为你喜欢这些。”
谈梦西摇头,在挂满链子的墙上找到巴掌大的镜子,把项圈放脖子上比划。
雪白纤细的脖子,抬起头时,明显的喉结和骨骼感,蓝紫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漆黑的小皮带一贴上去,显白,几乎没有血色,衬得谈梦西这张脸更冷,更倔。
游叙看得发怔,思想发散,散到在大庭广众不该有的地方。
这样的打扮跟谈梦西那个表情一样,对他来说,浓烈的挑衅和隐秘的挑逗,还有一点出奇符合他口味的调情。
“怎么样?”
谈梦西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
谈梦西戴好小皮带,回头面对他,却垂下眼睛不看他,“打扮成这样去酒吧,别人不敢轻易搭讪。”
错了吧,这样不是更容易有人搭讪?
游叙在心里反问,不解也写在脸上。
“看起来太单纯,那些心思很坏的傻逼会当你也是傻逼,不停敬酒什么的,想把你灌醉……”说到这里,谈梦西对镜子抬起下巴,“弱者不敢上前。”
“上前的是强者?”
“不怕死的勇士,值得喝一杯。”
游叙的舌尖抵住脸颊,不自觉沉了嗓子,“你喜欢去酒吧交朋友?”
“我单纯喜欢放松。”谈梦西摆出思考的样子,饰品店各色小灯打着,一撩眼皮,眼睛里有群五光十色的星星,“不喜欢交朋友。”
“以后别去了。”游叙啧了一声,心里罗列出一百条不该去酒吧的理由,升到喉咙口,蓄势待发。
谈梦西说:“好。”
游叙诧异地挑起眉毛。
谈梦西摘下项圈,还给老板,轻声说:“其实,我也就你一个朋友。”
第18章 单纯
游叙跟谈梦西有缘,因为游叙的爷爷是医生。他一看见医学生,自带亲切感滤镜。
说这些时,他们在一个路边摊吃贝壳。蓝色的塑料大棚,一锅二十五元,烟熏火燎的小锅底下一盏蜡烛,架在两人中间咕噜咕噜响。
游叙不知道这是什么贝壳,也不爱吃这种东西,一股子腥味加白酒味。
谈梦西一个人吃,用手指捏起贝壳边缘,放嘴里吸一下,又辣又烫。
手边的壳堆成小山,他舔着嘴唇问游叙:“你爷爷是什么医生?”
游叙盯住他的嘴唇,水光滑亮,微微肿起,唇线边上泛红,像口红擦过了界,“普外。”
“我眼视光医学,眼科。”谈梦西又捏一个。
游叙换了个坐姿,觉得谈梦西好像女生,翘着细细白白的手指头,吃这些小玩意儿,一口也才一个,得吃到什么时候才饱。
他也不急,看他一小个一小个吃。
谈梦西顺着专业继续说:“你听过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这句话吧。”
“听过。”
“我到这个专业才真正理解,这句话一点儿也不抽象,特别写实。”
“因为……接触很多失明的人?”
“如果一个人躺在那里,没有呼吸,瞳孔放大,眼球浑浊,你知道那是死人。”谈梦西尽量简单形容,“如果一个人正在经历眼球摘除手术,眼眶里空空的,哪怕他有呼吸,你眼睁睁看着,不会觉得那是一个活人,只觉得这是一具……躯壳。”
游叙打了个冷颤,“为什么选眼科?”
“父母听人家说牙科眼科好。”谈梦西笑笑地白他一眼,“好挣钱,还能为什么?”
能把挣钱说得这么明目张胆,家境不好,家境好的会说理想。
他们聊过以后想做什么,没有用“理想”这么大的词。谈理想得配上滔滔大论,甚至吹个牛。
他们过于真诚,稍微聊聊足够。
游叙的想法符合年龄,不喜欢按部就班的生活,先听父母的去单位上班,以后有存款了,买一辆性能超牛的汽车,当自由职业者,到处旅游。
谈梦西说自己没有想法,得过且过,跟他的气质一样冷漠,又充满引人深思的悲观。
游叙能察觉到这份悲观,谈梦西的衣服重复,手机很旧。
他每次抢着请客,谈梦西也不推,心安理得地吃,他正好心安理得地请。他又想起酒吧的后半场便宜,AA制,一个人没多少钱。当然,谈梦西这样一个“没人不注意”的人,泡吧可以不花钱,有的是人请客。
他心疼谈梦西,不是怜悯,心疼会激发明显又持久的保护欲。除了保护欲,他还生出一种“不行,只能我请”的诡异想法。
谈梦西问:“你爷爷在哪个医院?”
“之前在社区医院,早退休了。”游叙回过神,补充,“提前退的,我奶奶得了老年痴呆,我爷爷一个人回老家照顾她。”
谈梦西眨了眨眼睛,“一个人?”
“这病后面挺难受的,我奶奶不认识自己孩子,只认我爷爷。我爷爷不想孩子们看见妈那个样子,他心甘情愿乐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