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地(48)
“我不是不爱你,我厌恶这个世界,更厌恶我自己。”谈梦西尽力复原当时的心境,不加修饰,“我当时……就像巴黎综合征,我以为的生活和我过上的生活差距太大,受了重大打击。我随便去做什么,都可以养活自己,可我盲目,狭隘,觉得在社会上要有一样拿得出手的本事,又只接受自己会做的事。爱情、我自认为的个人价值,我全都想要,结果我搞得一团糟。”
游叙静静听着。
大约人在本能上会选择逃避,在即将出口的话面前,谈梦西体会到什么叫无地自容。
灭顶的羞愧,山呼海啸的内疚,预想面临控诉的胆怯,这些复杂的情绪一寸寸向内侵蚀,上演一场关于本能意志的虐杀。
直面错误和痛苦的滋味不好受,他的身体连同喉咙,不受控制地发颤,全身的细胞在抗拒和尖叫。他感觉自己正石头似的一点点裂开,有火烧了他的脸皮,又一层层翻卷着掉下。
不要只诉说痛苦,也不要找借口,往最坏了想,可以不在意任何人的看法。
谈梦西在心里数了“一二三”,开口:“游叙,我没恨过你,恨你是我给自己找的借口,不敢面对现实,不肯承担选择的后果,把错误的源头转嫁给你,我的心里会好受很多。”
只有走到再无挽回的绝境,人会开始直面自己的错误,看见自己的自私,懦弱,卑鄙。
天没塌,地没陷,他还一身轻松,身上的伤口好像都没那么痛,弯腰捡了几根树枝,抱在怀里。
游叙差点接不住他这番真心实意,没有指责或包容,更别提理解,就是胸口忽地暖意融融,觉得舒服和轻松。
他们之间的敌意和对抗,在不知不觉地渐渐消散。
如果说十二年的谈梦西是首难读的诗,他们大吵一架前,谈梦西的内向程度,不亚于把自己锁在箱子,沉入海底。
而现在,谈梦西向他翻开了自己的封面,并且启动大白话翻译器,逐字逐句,在他的眼前完全展现。
可惜环境略糟糕,他们的身份是分手的人,各自狼狈,站在大山里的一片湖边,手里还抱着两捆柴。
安静了几分钟,游叙喊:“谈梦西。”
谈梦西用手电筒指着一根树枝,“你说。”
游叙不想捡了,咬了咬后槽牙:“在我当时的认知里,你不会在前途和我之间犹豫,因为我完全没有犹豫,你也应该这样,我感到挫败和受伤。”
谈梦西问:“现在看,我有犹豫的权利吗?”
游叙深深呼吸着,“有。”
也许换两个人,不是谈梦西和他,当然有,这是人生常见的选择题。
谈梦西点头,“谢谢你这样说,我又好受很多了,之前我觉得自己会下十八层地狱。”
游叙也直视自己。
二十二岁的自己,到底在想什么——他爱谈梦西,想谈梦西老老实实让他爱。
周围不断响起虫鸣,冷风一吹,他回过神来,在肚子里对自己评价:“我好像根本没变?”
多年难以启齿,现在再提,有一种大人看小孩耍赖的既视感,丢脸可笑,却也懵懂热烈,惹得他苦笑。
他扯了扯嘴角,“不想活了、活不下去、活着没意思,应该每个人年轻时候都说过这种话,我没说过,在我爸妈眼里,不说我多出色,至少懂事听话,只有那一次。我开始想拿这话威胁他们,叫他们不要再阻拦我,结果……”
“只有我被你威胁了。”谈梦西接话,笑了出来,“好逗!”
游叙听见他傻兮兮地笑,有种磨牙的冲动,看见可爱的东西,忍不住咬牙切齿的那种,“这不正是我真正目的么?”
谈梦西不笑了,“其实,有迹可循,我最讨厌别人耍我。”
游叙理解他的意思,随后感到深深的、被命运看穿的无力:“也是。”
父母这么大岁数不是白长的,不会上他的当。如果他对别人说,大部分人当他发神经。
只有谈梦西会相信他真的活不下去了。
谈梦西自愿且一定受他威胁。
有一刻,游叙不想再说了,怕谈梦西的怒火重燃,怕谈梦西对他产生恐惧心理。
他对针锋相对感到疲惫和厌倦,又对现状感到绝望——他们像朋友,只是朋友,毫无顾忌地倾诉和忏悔,仿佛过了今天不要明天。
朋友不好吗?不好。
但比当敌人好。
他叹了口气,“我……用无视来否定你的个人意愿,这件事上,我确实自私了点。”
云飘走了,月光照亮谈梦西的脸,正好对着游叙。
他把眼睛睁得圆溜溜,有股稚气未脱的感觉,边笑边学他说话:“自私了点?”
游叙认为他这副样子挺欠咬,“你有骂直骂,不要阴阳怪气。”
谈梦西扭身往营地走,“你像个国王。”
好一句更严重的阴阳怪气。
“我们两个的地位完全不对等,永远是你在走,我在追,你才是一个国王,一个大小姐,一个主人,我是你的奴隶,你的一条狗。”游叙跟上他的脚步,没察觉到,自己用着委屈无力的口吻,“凭什么,凭我惯着你?”
谈梦西忽然“啊”一声,无限感慨的样子,“那时候,我们怎么熬过来的……”
游叙没反应过来,“什么?”
“我们都很伤心,穷得要死,前途一片黑暗。”
不管生活还是感情,都乌烟瘴气。
游叙觉得这个问题很蠢,答案清晰明了:“那时候我觉得,没什么比我们在一起更重要。”
“我也这么想。”谈梦西轻声说,静了几分钟,回到上一个话题,“我说过一次‘别过了’,精神出轨一次,又第二次说‘分手’,一段感情里,怎么有人能当两次坏人?太残忍。我觉得,我在你面前像一个魔鬼。”
“我在你面前呢?”
“一个撕破伪装的反派。”
游叙气哼哼地笑:“谢谢夸奖。”
谈梦西迈过一块石头,回身帮游叙照亮脚下:“反派挺好玩的。”
游叙顿了顿,抬腿迈过去,“怎么好玩?”
“我们这样沿着湖边捡柴,挺好玩的。”谈梦西说,“明天我们煮东西吃吧?边吃边看风景,像真正露营的那些人,在湖边度过悠闲的一天。再去爬山,到山顶搭帐 篷,看星星。”
游叙没有拒绝的理由:“好。”
两人在月光下对视,看见对方脸上有笑意,气氛越缓和,茫然越在心头升起。
他们互相拆去台阶,撕破伪装。他们承认自己做了什么,不再为自己辩解,不再挽回对方的心中形象。他们又分不开,还要前进。
接下来,他们该用什么方式相处?
不知道。
那就顺坡滚下去,遵从本能。
还是一个睡车,一个睡帐 篷。
临分开前,谈梦西问:“接下来的行程,有什么规定?”
游叙回答:“不要再互相折磨了。”
第40章 浮泳
清早,游叙摆好桌椅,撑起一个小小的遮阳棚。谈梦西坐在他面对,组装露营用的锅碗瓢盆。
有几分钟,身边没有发出金属碰撞的声音,游叙抬起头,发现谈梦西愣愣地看向远处。
他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帐 篷背后。十米远的地方,地上长了一蓬蓬紫色黄色的野花,常见的路边野菊花。
游叙扔下遮阳棚,任遮阳棚塌下一半,像没翻过去书页,折在地上。
他走过去,在野花丛里弯下腰,问谈梦西:“什么颜色?”
谈梦西眼前一亮,没回答,跟了上来。
起太早,没睡好,谈梦西的嗓子特别哑:“紫的。”
游叙低头一朵朵挑选,摘了一小束,递给谈梦西。
谈梦西双手接下,回到桌椅边上。
他丢开那些锅碗瓢盆不管,找出空的矿泉水瓶,把花插进去,摆在桌子正中间。没装水,不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