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地(58)
又遭到拒绝,游叙觉得不可理喻:“你不能什么也不要。”
谈梦西做了几个深呼吸,缓解心底无端升起的负罪感,残忍又理性地说:“我能,你没有义务对我的人生负全责。”
“我是不是吓到你了?”游叙补充,“我跟我爸吵架。”
“有点。”
“我在你眼里像精神病。”
“不像,你一直喜欢去网上卖二手,我们每部旧的手机都会保持最好成色,你把手机砸了,像应激了。”
游叙难堪地静下来。
谈梦西说:“我以为我们会拥有一次美好的旅行,谁知道越走越可怕。事情也不是完全糟糕的,我们解开了一些心结,缓解了一些痛苦,对工作的看法也不一样。现在,我特别庆幸我们出来了,我可以二十四小时看着你。”
他好像找到了一个答案。
压实最后一捧土,他精疲力尽地坐下,“游叙,我看见你写的恐惧,下午你爸妈打你电话,你变了个人一样狂躁,我忽然有点明白。”
“明白什么?”游叙陷入某种恍惚呆滞的状态。
“你说你不是天生无聊的工作狂,营业额带给你的压力却能导致你生病。”
“我也不想生病。”
“没人想生病。”
“我想我们快点过上……美好的生活。”
“我没有否定过我们的心血,我们得到了很多。”谈梦西说,“你在害怕。”
“我说过吗?”
“你的每一句话我会听,没说的,我也会听。”谈梦西替游叙、他们、过去这些忍受伤痛的岁月,感到悲伤。
他顾不上手脏,轻轻抱住游叙,“好在我们把话说开了。吵完那一架后,我对你说我不后悔,也不恨你,你有感觉到心里轻快了,舒服了吗?”
游叙脱离恍惚呆滞,“有。”
谈梦西拍着他的肩膀,哄小孩似的,口吻温柔:“我感谢你这些年辛苦工作,也感谢你爱我,陪伴着我。”
游叙在这个拥抱里找到平静,观察自己的心。
他受伤了吗?他也会害怕?他很脆弱?
谈梦西说:“你说避免我跟你再吃一次苦,不对,你在避免自己受苦,怕穷,怕走投无路。”
在游叙眼里美好的青春,也有他深深惧怕的无助,贫穷,租房,低声下气,给他留下一生的伤痛。
他的皮囊无坚不摧,他表现出来的勇敢和坚定令人敬佩。在脑海里重读一遍自己写下的恐惧,他感到震惊,无言以对。
谈梦西又说:“你不需要机车,我也有了很多戒指,那些已经过去了。我们有还清了贷款的房子,洗一百次衣服也不要紧,有还清了贷款的车,存款,理财,就算这些都没了,我们还有工作经验,不管发生什么,也不会沦落到过去的地步。”
隐忍的时候,最怕精准的安慰,安慰像一把号令枪,理智再压不住冲出来疼痛和脆弱。
游叙抱住谈梦西,颤抖地敞开心扉:“我……不太喜欢那段时间的生活方式。”
用“不太喜欢”还是客气了,应该用“巨他妈讨厌”。
现在已经冷静,他试图解释事情没那么复杂和夸张:“我爸只要回我一句‘行,你好好玩’,我不会跟他吵起来。”
他明明很开心,他爸要说些气人的话。他只想在坡上打滚,他爸凭什么不想他打滚,他一听到这些话就想发狂。
谈梦西认为他还是想复杂了,“大家经历不一样,看法也不一样。你爸妈一辈子活得严肃,你希望他对你说好好玩,不可能。”
“所以我们说不到两句就会吵,我不想吵。”
“你不想吵,你害怕吵,你想得到他们的认可,希望用最有力的方式打他们的脸。这么大岁数,你逼他们放下面子跟你好好谈?他们可以不谈,也可以永远不给你正面回馈,那你永远不承认自己过得好?”谈梦西对他摇头,“你本来就没有按他们的意愿去走,不喜欢头上有领导,不喜欢按部就班,你正在做适合自己的事。在你父母眼里,不管是个体户,还是你以前说过的自由职业者,只要不符合他们的预期,你把诊所运营到平台排行第一,全市第一,他们还会觉得……万一经济萧条,不如单位好,这是事实,你反驳不了他们。”
游叙也反驳不了谈梦西,他爸妈绝对会这样认为,苦笑:“你看得比我清楚。”
“因为我不是他们的儿子,没有感情会影响我。说实话,我不太了解你们家相亲相骂的模式,但我们都有父母,都经历过这些。我以前也觉得自己可怜,没做错什么,被妈妈嫌弃。现在再想,那些话没影响我活到今天。”
“你现在怎么想的?”
谈梦西很久没有聊起自己的家,如今再聊,居然还挺适应,没什么尴尬和拘束的感受。
在常年的苦难面前,他和他妈活成悲观主义,把期望放到最低,对生活的容忍度就高了。他妈对他的期望就是能挣钱,养活自己。不管有没有这个期望,他都会达成,这是成年人的生存基本条件。
他和他妈更像两个临时组队的个体,个体排第一,别的东西可以往后放。
谈梦西的语气平和随意:“向自己承认,怎么也做不到,很难吗?”
游叙惊愕地说:“做不到?”
他多么要强,除了极力证明,根本没意识到还有这种想法——怎么也做不到,符合不了父母的完美期望。
“我妈改变不了她的观念,接受不了我。我该怎么向她证明我的清白,没法把自己重组,变成一个听话的人。我就是叛逆,就是同性恋,我就是会跟她反着来,我就是厌学了,我做不到。”
承认自己做不到之后,那些话不再是沉重的期望和必须达成的指标,只是字词组成的言语。也许这个想法不够励志,改变不了实际情况,但再听见,他的心里会比较舒服。
游叙声音闷闷的:“有些时候,我控制不了自己。”
谈梦西叹了口气,“你不止控制不了自己,还要扭转别人的思想,控制你根本控制不了的东西。”
别人的思想,别人想怎么想就怎么想,别人也包括父母。
游叙听出他语气里的无力,低下头,没吭声。
“其实,大家都会控制不住自己。”谈梦西为这个迟来的答案感到绝望,要是早些把一切撕开,该多好,“你把一切想得太坏,我又把一切想得太好,我们没有我们想象中合拍,总是不在同一个频道。”
离下山越近,他越隐隐害怕,悲伤且无助。
游叙同样悲伤和无助,不想听见这些预示结局不美好的话,抗拒情绪跟潮水似的,把他裹挟其中。
他的双臂死死勒住谈梦西,勒得谈梦西肋骨发痛。
他们在这棵小树下抱成一团。
过了很久,谈梦西挣了挣,本能地开导对方,也开导自己:“这次我们走了很多地方,很多个瞬间好开心。”
——吃辣子鸡的小猫,乡村道路上狂奔的身影,酸涩的梨。坐在商场的过道喝咖啡,抬头是空调出风口。谈梦西骂老人,游叙骂谈梦西是毒蛇。湿漉漉的散发酒气的脸,不知道装疯还是真疯,“咔”一下咬断耳机线。两人站在巍峨的山下,一起抬头仰望。黑暗中的怪叫,他们百米冲刺跳进车里,狼狈地想笑。游叙捧起一把小野花,紫色的,在风中摇曳。湖边有泪,有疯狂,有大笑和舞蹈。
还有今天,两个人在草坡上骨碌碌打滚。
游叙的肩膀抖动,笑了。
谈梦西也笑。
纵使他们是两团伤人的火,不断碰撞,也飞出不少美丽的火星子。
游叙放开谈梦西。
谈梦西能喘口气了,甩了下酸痛的肩膀,不经意间抬头,惊呼:“那是……银河吗?”
夜空横跨了一条星星组成的光带,银河的轮廓若隐若现。
光污染严重的城市很难见到纯净的天空,况且他们也几乎没有抬头看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