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海(47)
留在北海她仍是公主,跟我走了,她就只能当逃犯,过东躲西藏的日子。
墨焱闻言脸色惨白,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拒绝她:“爹,我已经没有父王,现在连你也不要我了吗?”
我呼吸一窒,她的话如同重锤,砸在心间,瞬间便将那坨已经鲜血淋漓的肉块砸成了稀烂的肉糜。
我半蹲**,轻轻抹去她脸上的泪水,冲她浅浅一笑。
“你真的……很像你父王。”哑声说完,掌心运起灵力,趁她还未回过神之际,按住她的额头。
白光一过,她不敢置信地瞪着眼,随即双目一闭,无声无息倒进了我的臂弯间。
我轻轻托住她,替她理了理凌乱的鬓发,起身冲不远处躲藏的气息道:“出来吧。”
不多时,手持拂尘的吕之梁自一丛鲜红珊瑚后步了出来。
他神色肃然,全不见过往嬉笑模样。
“你放心,只有我跟着来了。”他看了眼我怀里的墨焱,眉间少见地拧起疙瘩,长长叹了口气,问,“墨忆,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告诉墨焱,是因为她年纪还小,我不想她牵扯进这些仇怨中,不快乐的长大,对吕之梁这老小子却没那么多顾忌。
“那日我途径一座破庙……”略一思索,我便将自己路遇到阿罗藏等人,受其魔气侵体,后被灵泽及时赶到打断的事全都和盘托出,“……逃跑时,我用光了你给我的所有符咒。我一度将魔气全都封进鲛珠,哪怕死也不愿入魔,本以为必死无疑,不想醒来后魔气没了,鲛珠也好了。不得不说龙族的大巫医果真医术高超,叫人叹服。”
说到此处,吕之梁忽地以拳抵唇,轻咳两声,对着我欲言又止。
我见他如此,知道必定是有什么隐情,便道:“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可直言的?”
我以为这世上不会再有什么自己不能承受的,想不到吕之梁接下来的话,却结结实实又给了我致命一击。
“北海王将他的龙珠分了你一半,因此你才活了下来。”
我呆呆看着吕之梁,一瞬间仿佛听不懂他的话了。他的唇在开合,他说得每个字分开我都明白,组合在一起却比天书还难懂。
“你说……你说什么?”
“我也是这两天才知道的,你的鲛珠被魔气侵蚀几近碎裂,又遭遇人修埋伏,没能回到北海就快不行了。是灵泽剜出了一半的龙珠给你,为你重塑鲛珠,保你不死。你没感觉你的鲛珠和以前不太一样了吗?”
“剜”这个字眼异常刺耳,我脑海中瞬间闪过灵泽苍白的面容以及胸口重重缠绕的绷带。
那日失去意识前,我分明才是伤得更重的那个,灵泽轻松解决那些人修,根本没受什么伤。可一觉醒来,回到北海,灵泽却伤得比我还重。
我真是愚蠢,为何从来没怀疑过是他救了我?
怪不得我说救我的是小傻子不是他时,他会那样生气,甚至气到吐了血。
他为救我不惜重创身体剜出自己的龙珠,我却天真的以为一切都是大巫医医术高明。
如果大巫医真的医术那样高明,灵泽又怎会眼盲千年不能视物?
可惜我明白的太晚,都太晚了。
“所以……我才能轻易得手。”我喉头仿若哽着块巨石,嗓音只能从细窄的缝隙流出,变得嘶哑难闻。
不是他越活越回去了,只是他怎么能想到,自己分出一半龙珠的人,竟然会置他于死地。
吕之梁捋着胡须问我:“现今你打算如何?我和墨焱信你,北海那小太子未必会信你。他亲眼瞧见你行凶,恨惨了你,还说要是抓到你,必定要将你扒皮抽骨,刮去鳞片,放逐深海任群鱼分食。”
我垂眼注视墨焱不安的睡容,半晌没有说话。
“不然咱们还是会龙虎山吧?”吕之梁见我不答,自顾絮叨说起来,“陆上有海族对人皇的承诺制约,他们不敢多派人马上去找你,我多布几道法阵便好……”
不等他说完,我将怀里墨焱往他怀里一塞,他慌忙接过,停下话头,不明所以看向我。
“蒋虎去过龙虎山,你忘了吗?”
吕之梁嘶了声:“把那小子忘了。这可怎么办,不然……一起敲晕了带走吧?”
我见他越说越不像话,忙打断道:“你的符咒呢?”
他一愣:“须弥戒里。”
“我借几张。”说罢脱去他的翠玉扳指,自里面搜刮了数千张符咒,又给他套了回去。
将符咒放入自己的乾坤袋中,在腰间牢牢系好,满意地掂了掂后,我对吕之梁道:“你们回龙宫吧,墨焱……暂且要你照顾一二了。”
吕之梁表情比方才更沉郁几分,似乎已经预感到我的决定。
“那你呢?”
“我?”我冲他一笑,转身欲走,“待一切结束,我自会伏诛。”
当我再次站到墨雀面前时,她僵硬的脸上露出了抹一如所料的表情。
“欢迎回来。”
我扫视了圈摆放着各类瓶瓶罐罐的石柜,最后目光定在她脸上,问:“你要如何杀死阿罗藏?”
她的身体逐日腐朽,连满屋古怪的气味都不能盖过她身上散发的腐臭味。别说阿罗藏,现在就是墨焱怕也是能轻易杀了她。
“我会事先布下诛魔大阵,待你将其引到地方,便催动阵法诛灭他。”墨雀轻描淡写地说道,言语简练到不像是要屠龙,更像是要去山上猎头蠢笨的野猪。
放下陷阱,它自己就会撞进来,多么轻而易举?
我眉头深深蹙起,对她极不信任:“如此就能杀了他?”
“我知道你是嫌这方法太过简陋,可你还有别的选择吗?”墨雀将双手放在香炉上方熏烤,似乎是通过这种方式除去一些身上的异味,“你有栖霞,还有龙衣,你怕什么?”
她不知道,我还有半颗龙珠。
我一咬牙:“我自然不是怕死,我怕的是杀不死他!”双掌猛地拍在她面前的石桌上,指尖用力到发白,“只要能杀他,无论怎样的方法我都愿意尝试。”
想要杀死阿罗藏的恨意犹如风暴,在心间盘桓酝酿。在此之前,我从不知道自己对某个人可以这样恨之入骨。
墨雀按住胸口咳嗽起来,好一会儿才喘着气道:“与我合作,总比你单打独斗强。给我几天时间布阵,放心,我也并非真的毫无计划。天时地利人和,三样齐全,总也有七成把握。”她一指不远处的一道暗门,语气柔和下来,“这几**先养精蓄锐,不要随意出去,我会对阿罗藏说正在炼化你。兄长,求你再信我最后一次。”
如今除了信她,我也别无办法。要我单枪匹马去杀魔龙,我连五成把握都没有。只是我心中仍有疑惑,不得不问。
“我是为了复仇,你又是为了什么?这该是你唯一能待的地方了。”
北海弃了她,夜鲛族她又回不去,如今拖着残躯,再毁了此处,可就真的没有容身之处了。
墨雀手上动作一顿,眼里划过抹黯淡。
她哑声道:“为了什么?什么也不为,就是累了……”
我知道她没说实话,但也没继续追问下去。
一言不发走进那侧室,关了门,无窗的室内顷刻漆黑一片,半点光亮也无。
幸而夜鲛自深海来,视力本就不差,只一会儿我便适应了,逐渐能看清黑暗中的事物。
一副桌椅,一张竹榻,再无其它。
在石凳上坐下,呆了半晌,忽地想起问吕之梁强借的那许多符。从乾坤袋里掏了阵,想取出整理一二,免得用时不知道扔出去的是什么。
看到袋中的花型铜镜时,我先是一怔,接着被刻意压抑遗忘的巨大酸楚袭上心头,我只能通过屏息静气的方式,才能暂时将自己从这些情绪中剥离。
略做犹豫,我还是将它从乾坤袋中取出。
紫云英说我想知道的都在里面,到底是什么呢?再过几天或许我也会死,死前至少做个明白鬼吧。
注入灵力,须臾,镜面一荡,水波一样的纹路扩散开,画面逐渐呈现。
灵泽告诉小孩,他暂时不会再来这个山洞了。
“孟章祭即将举行,我要前往西海参加祭典,有段时间不能来。”他揉着小孩的脑袋,“你也莫来了。”
随着见面次数多了,小孩与他日益熟悉,胆怯消散无踪,满心满眼唯余喜爱。
但他仍然呆傻,很多时候只是自己傻乐,不能明白灵泽的意思。
灵泽让他不要再去禁地,他眨着眼一副绝对遵命的模样,结果第二天便又去了。
不仅第二天去了,第三天、第四天他都去了。蹲坐在石台下,等待期间无聊的在地上用石头画着花。他似乎自有一套时间标准,等到差不多了,就拍拍屁股回去睡觉,每天不多不少正好是一个时辰。
石台上的漆盒静静待在原地,直到某一天,深海发生了一场轻微的地动。
地动使洞里缠缚漆盒的铁链纷纷掉落,连原本严实的封印也缺开一个口子。
“爹……”
稚嫩的嗓音沿着漆黑的通道靠近,一直毫无动静的漆盒忽地发出一阵耀眼红光,自缝隙中透出,照亮了整座洞穴。
“爹,我害怕……”小孩哆哆嗦嗦出现在画面里。
漆盒一闪一闪,像是某种回应。
小孩声音一止,仿佛被它吸引住了般,愣愣往前走了过去。
他从石台上吃力地抱下了漆盒,还要细看,那盒子不知是太重了他没抱住还是什么,突然跌落下来,摔得四分五裂。
一大团红色如同火焰般扑向他,将他彻底淹没。
小孩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便晕了过去。洞外很快传来人声,一名身穿黑衣,留着一字胡的瘦削男人带着另两名族人匆匆赶到,见到洞中景象大吃一惊。
他查看了小孩的情况,又看了空空如也的漆盒一眼,懊丧地撇过脸一叹:“真是冤孽。”
这男人便是我的父亲,夜鲛族族长墨凌。
他探出绛风识神在我体内,为了防止识神逃脱夜鲛族被灵泽降罪,最终选择了在我脸上刺上黥印困住识神,并且隐瞒实情。
摸了摸额上黥印的位置,仔细想想,我正是从那之后开始有了比较清晰的记忆,在此之前,我都是混沌无识的。
在我被刺上黥印没多久,灵泽终于再次回到夜鲛族。
他先是去了禁地,发现绛风识神已经不再,脸色沉郁的可怕。仿佛有层阴云笼罩在他身上,随时都会劈下雷电。
画面一转,那带着阴云的身影出现在一张矮床边,床上躺着无知无觉尚幼小的我,砸巴着嘴正睡得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