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海(30)
她疯得尽兴,我们也满足了口腹之欲,算是双赢。
收回视线,扫到地上的灵泽,他仍是注视着墨焱离去的方向,脸上满是艳羡。
其实我也是为他好,要是他来日头脑清醒了,知道自己又是捉迷藏又是抓知了,整天跟着俩孩子上梁揭瓦、下水捕鱼,心情想来也不会多好。
我没有与他打招呼,径自转身,打算回房小歇一会儿。
走廊里非常安静,这使得脚步声更为突出。除了我,还有另外一个人的。
我忍到房门口,我停了,对方也停了,回头一看,果真是灵泽不远不近跟了过来。
他乖乖站在离我五尺远的地方,手里抱着装葡萄的瓷碗。
“跟来干什么?”平日里我很少搭理他,吃饭都和他错开了不在一桌上,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还这么黏糊。
如今我藏起鳞甲,隐蔽真容,所有他喜欢的,我都小心不露分毫,只是希望不要再和他有任何关系。
我实在是,已经怕了。
“给……”他将手里的瓷碗小心放到地上,抬头讨好地冲我笑了笑,站直身子又看了我一会儿,转身跑走了。
我莫名其妙望着他背影消失在走廊,低头一看那只瓷碗,整个人都为之一怔。
满满一碗葡萄,去了皮的,晶莹剔透躺在碗里,颗颗饱满,犹如翡翠。
我看着那碗许久,身形便如叫人施了定身咒,除了被风吹过的发丝,其它都静止了。
堂堂北海王,竟然给人剥葡萄。他怕是从出生就没做过这活儿吧,剥得跟被老鼠啃了一样。
我眼睫微颤,定身咒便也由此解开,自那点开始整个身体活动开来。
我将那只碗端进了房间,轻轻放在了矮几上。
屋外阳光正好,室内没有开窗,显得有些昏暗闷热。
摘下面具,指尖拨弄着碗里的葡萄,来来回回,百无聊赖。
葡萄是庄子里长得,想吃就摘,摘下来后被放在山中清泉里泡过,冰去暑气,这会儿还留着些凉意。
夏日里吃这个,是最解暑的了。
捏起一颗送进嘴里,酸酸甜甜,有些软烂。十年里,这茬葡萄绝不算滋味最好,却因为有了灵泽那双金贵的手加持,变得分外珍贵。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尝到他亲自剥的葡萄。
细嚼慢咽,吃下肚再回味一番,滋味好是好,但……
“再好吃也不过是普通的葡萄。”我食指轻推,将碗推离自己,“我现在,已经不会为了你这一点点好而动心了……”
吕之梁终于来信,说自己不日便可回到龙虎山,信尾又说海里好像不太平,近来多有在陆上看到海族寻人,要我多加小心。
收起信,抬眼便看到远处白龙慵懒地蜷起身子,尾巴一摆一晃,比他小上两圈的小赤龙两眼紧紧盯着他的尾巴梢,随着摆动一会儿扑过来,一会儿冲过去,兴奋地直喘气。
我心里长长暗叹一声,有些疲累。等吕之梁回来,大概就能明白为什么海里不太平了吧。
赤龙一下扑住白龙尾巴,将尾巴尖尖上的毛抱进怀里来回翻滚。她年纪小没有轻重,一口咬上去用了大力,我看着都嫌疼。白龙往常这时候早就跳起来甩尾巴,这会儿却只是抬起头看着她拖长了音调叫了声,显得没什么精神。
墨焱顿了顿,可能感觉没什么意思,吐出白色鬃毛,好奇往白龙又耷拉回去的大脑袋那儿凑去。
“灵泽,你怎么啦?”
白龙甩了甩尾巴,一小撮毛被墨焱口水洗礼过,粘成一簇,相对细小柔软的鳞片上还有两颗浅浅的咬痕。
“热……”他半闭着眼,好像连说话都觉得累,声音很小。
墨焱闻言立马化为人形,手掌贴在他脑门上试了试温度。
“呀,好像是有点热耶。”她转头喊我,“爹,灵泽生病啦。”
我皱了皱眉,起身朝他俩走去。差几步便要走到,白龙戴着白玉铃铛的那只爪子忽然被一道电弧裹挟,那电白中带蓝,噼里啪啦,白龙痛叫一声,动作不算迅捷地往我相反的方向爬了两步,又缓缓趴下了。
“爹,把铃铛摘了啦。”墨焱跟过去,抚了抚灵泽脑袋,回头不满地冲我直瞪眼。
我看了眼腕间用红绳穿起的法铃,又看了眼没精打采的白龙,最后选择退后一步。
“还是叫元宝请肖飞羽过来看看吧。”
我转身欲走,白龙稍稍抬起脑袋,颇为留恋地注视着我。我只当做没有看到,头也不回地离去。
肖飞羽来过后,号了半天脉也查不出什么毛病,只能开些退热清火的方子叫春婶去抓药。
白龙懒洋洋趴在床榻上,浑身跟没了骨头一样,一不注意,就跟夹面时总有几根面不听使唤滑进碗里,他也就像那几根面条,呲溜一下就滑到了地上。
我看他蔫蔫的,怕是中了暑气,让春婶去地窖裁了几块冰堆在他床上,这样既防止他继续掉到地上,也可以消暑降温。
这样两日,地窖里的冰消耗光了,灵泽却还不见好,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
“呀,好烫!”元宝摸过白龙额头,一下缩回手,“跟个火炉子一样,这两天他都不怎么动了,不会烧傻了吧?”
“说什么傻话。”墨焱斥他,“他不是已经傻了吗?”
“说不定之后会更傻呢?”
“啊……也是。”
我听他们越说越不像话,影响病人休息不说,也影响我的心情,便将他们通通赶了出去。
搬了凳子坐在一边,守着床上昏睡的灵泽,一直到太阳西下,他仍不见睁眼。
我有些坐不住了,摩挲着铃铛,指甲刮擦着玉石的表面,咬了咬牙,摘下将它放到了一边。掌心贴上白龙脑门,立时感到一片滚烫。
海族体温一向偏低,只有喝了酒才会生出点热乎劲,在灵泽身上,这样火烫的温度我还从未感受过。
他感觉到有人摸他,缓缓睁开眼,看到是我,下意识往后避了避。
我的手悬在半空,心也在那瞬间有些空落落的。
他眯着眼,嘴里含含糊糊念着:“难受……好难受……”
我重新戴上法铃,出门去找刘叔,叫他去山下人家问问还有没有冰卖。
“就算有冰,这天气运上山也化了吧。”刘叔一脸为难。
“说的也是……”冷静下来,我也觉得此法不通。
左思右想,突然灵光一现,想到一个法子。
鲛人鲛人,虽说被称为“人”,但到底是海族,在陆上生活实属逼不得已,久了也会像鱼离了水,感到憋闷。这时候,我便格外想要找个地方化出鱼尾,畅快游上两圈,将精力全数发泄。
日常供我畅游的地方,便在离墨庄不远处的一座水潭。近来雨季,山涧水流湍急,那处潭水估计涨得挺多,够灵泽泡着了。
我将自己想法和刘叔一说,刘叔也觉得可行,扛上灵泽便去了。
出庄前,我及时想起还有法铃这回事,未免灵泽再被电,我并指划向腕部,解了一道禁制,让他得以自由出庄。
蛤蟆精也是知道那处水潭位置的,毕竟他们家在这里生活了这么多年,脚步如飞走在前面,不一会儿便差开我好一段距离。
等我看到水潭影子,刘叔早已将白龙丢进水里。
我远远见着他不怎么讲究地一抛,随后哗啦一声,感觉砸得颇重,连忙赶过去查看。
白龙不见踪影,不知是晕了还是趴在潭底懒得上来。
“怎么没轻没重的?”我横了边上蛤蟆精一眼。
高大的蛤蟆精瑟缩了下,怯声道:“我……我下去看看?”
他运着气,作势要跃入水中,这时水面升上一串气泡,不一会儿,白龙脑袋浮出水面,蛤蟆精赶忙打住,花了番功夫才维持住即将倾倒的平衡。
“好了好了,看来是没事了。”蛤蟆精高兴道。
白龙浮出水面后,将脑袋搁上岸边岩石,精神看上去仍不太好,但这才泡了一会儿,想来见效也不会这么快。
“你在此看着他,别让他乱走,也别让人撞见他。”
此处人迹罕至,连宝灵观的小道士都不怎么来,山下的凡人便更不会来了,我主要还是怕他好点了就乱走,走丢了墨焱又要伤心难过。
“遵命。”蛤蟆精嘴里发出两声呱叫,“主人回去歇着便是,我定当好好看着他,绝不辜负主人信赖。”
我最后看了灵泽一眼,转身回了庄。
用过春婶的晚膳,在静室中打坐片刻,四周万籁俱寂,一切陷入了夜晚的休眠。
可我的心却久久静不下来。
抬头看了眼天边的圆月,到底不放心,我站起身,今天第二次出庄,往山间水潭走去。
到时果然如我所料,蛤蟆精化出原形,小山一样趴在岸边呼呼大睡,呼噜声我隔着几丈远就听到了。
我拔了一旁细草,施法将其化为绣花针,走到巨大的蛤蟆边上,一针扎了上去。
蛤蟆精皮厚,迷迷糊糊睁开眼,还没觉出不对。
“哪儿来的蚊子敢叮老子……”忽而发现我在一旁,整个人差点跳起来,“啊主人你怎么来了?”
我松开绣花针,坠落途中,它又再次化为细草。
“我来看看你怎么不负我信赖,好好看着人的。”
他碰地一声化出人形,跪在我面前:“主人饶命主人饶命,我再不敢了,再不敢了!”
我皱眉道:“好了,你回去吧,这儿我来看着,你明早再来替我。”
蛤蟆精怯怯抬头:“我让我婆娘来也行的……”
我看着他,缓慢吐出一个字。
“滚。”
蛤蟆精再不敢停留,连声称是着跑走了。
水潭不大不小,一面临着山壁,有细小的瀑布从上流泻。我看到一抹白色身影趴在瀑布下,一动不动,叫了他两声也没反应。
怕他出什么问题,我略作犹豫,在谭边脱去衣物,跃入水中。
再出水面时,我已完成双腿到鱼尾间的转换。
摆动鱼尾,游向瀑布。近了隆隆水声更甚,我又提高音量叫了几声灵泽的名字,他始终趴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并不应我。
我伸出手要去推他,视线瞥到腕上红绳,刚要去解,瀑布后忽地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一把扣住我的手腕,将我拖拽过去。
第27章
昏昏沉沉,似梦非梦。恍惚中,我似乎又回到了北海。灵泽在朦胧的光影中冲我微笑,温柔地牵着我的手,带我穿过迁徙的荧鱼群。
在壮阔绚丽的风景中,他双唇开合,说着什么,我却无论如何都听不到。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