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海(41)
相对于我的如坐针毡,灵泽一如寻常,表情无懈可击,言行尊贵有度,只在询问我饭菜是否合口的时候对我说了句话,之后便再没提起任何我所担心的话题。
这样一来,我倒是更不安了。
他到底什么意思?
偷瞟一眼身旁正在饮茶的灵泽,不知是不是恢复神智的时候消耗了些精气体力,他看着有些苍白,唇色也比以往更淡几分,给人大病初愈的感觉。
其实我还挺好奇那天我重伤昏迷后发生的事,那样的情况下,小傻子到底是怎么带着我回到海里的?
可惜现在也问不到了,贸然开口,倒像是我在瞎攀交情提醒他什么。
天色转暗,院子里点上灯火,鱼奴们扯下碗筷,上了些茶点,两个孩子仍没有抄完宫规,看起来都得抄到明天。
墨焱抄着抄着发了脾气,摔笔坐在地上哭起来:“我又没做错事,为什么罚我!我不要做公主了,我要和我爹回龙虎山。你不是小傻子,你现在好可怕,我都不认识你了……”
“焱焱……”我直起身,心中酸楚,眼眶也因她的话有些泛热。想过去抱抱她,可左右不是侍卫就是鱼奴,这里不是龙虎山,不是我能随意放肆的地方。
“嗑”地一声,身旁灵泽放下了茶盏。我紧张看过去,只见他平静地望着墨焱,脸上不见恼怒,也没有伤怀。
“忘了龙虎山,你回不去的。”他像过去一样,用最轻柔的嗓音,说出最冷硬的话,“不认识就好好认识,反正龙族的寿数很长,我们今后有很多相处的时光。”
他要是狠声狠色,墨焱必定只会更狠,但他这样外表绵软,实则水火不侵,油盐不进,一下叫小丫头彻底没了主意。她的人生中还没遇到过这样厉害的角色。
太子始终在一旁默默抄写宫规,只在墨焱生气喊出“小傻子”三个字时才眉心一动抬头往她那里看了两眼,但很快又收回了视线。
他的字迹十分整齐,我远远看了都觉得赏心悦目,与墨焱那团鬼画符全然不同。
“今天就先到这里吧。剩下的拿回你自个儿宫里继续抄,可以吃饭也可以睡觉,但除此之外的时间必须都用来抄写宫规,直到一百遍抄完为止,明白吗?”
灵泽属于典型抽一鞭子给颗甜枣,刚小丫头还满脸不忿,一听可以吃饭睡觉,眼睛都亮了起来。
难道是和蛤蟆精一家待久了,性子也随他们的关系?除了一张脸,我竟然一点也找不出这对父女别的相似处。
“爹,我明天来看你。”鱼奴收拾着地上的笔墨纸砚,墨焱揉了揉酸痛的膝盖,朝我挥了挥手,刚想往外走,被她身旁的嬷嬷一把扯住,用眼神示意她重新来过。
墨焱撇撇嘴,不甘不愿向灵泽规矩地行了一礼。
“儿臣告退。”
墨焱走后,院中只剩太子一人。
满院子的奴仆侍卫,只他一个跪在那里。他不求饶,灵泽也不让步,他便这样抄写着根本抄不完的宫规,一抄就是好几个时辰。到最后我都受不了了,喝茶喝得满肚子水不说,一直绷着神经也很累。
“陛下,要不……也让太子殿下回去抄吧?”没人开口,只好我来开口。
“你替他求情?”灵泽瞥了我一眼,分明是冷色的眼眸,扫过来的时候却让身体都开始发热。
我不自在地别开视线:“太子殿下与我有些误会,他也不是故意的,您就饶了他这次吧。”
灵泽静了静,过了会儿声音再起,却是对敖宴说的:“你听到了,拿上东西回去吧。”
敖宴书写动作一停,咬了咬唇道:“我不需要他求情。”
“伤你的不是他。”
“连本命武器都相同,怎可能不是他!”敖宴抬头直视过来,漂亮的眼眸中像是燃着火,看得我心头一颤。
“不是他。”灵泽音量语气毫无变化,又重复一遍。
敖宴这回眼睛都红了,双拳紧握着,嘴唇咬得通红,似乎下一瞬就要化出冰锥把我扎成刺猬。但到底是在灵泽跟前,他不敢造次,最后还是硬忍了下来。
“高甲,送太子回去。”灵泽不再征询敖宴的意见,而是直接嘱咐高甲将人送走。
高甲办事利落,一个眼神便叫鱼奴们都动了起来,收拾东西的收拾东西,扶太子起来的扶太子起来。
敖宴这次没有再说什么,或许他也明白自己的意愿对灵泽而言并不重要。他阴沉着脸站起身,朝灵泽行了个礼,一瘸一拐有些艰难地离开了赤峰宫。鱼奴们想上前搀扶他,都被他甩开了。
“他刚出生那会儿受了点伤,一条腿差点断了,后来虽然治好了,但也落下了残疾。”我收回注视着敖宴离去的目光,一回头正好与灵泽的双眼对上,“龙族自睁眼便有记忆,他记得伤害自己的人是谁。”
是谁呢?
是披着我皮的恶龙绛风,是他那早该死千八百回的倒霉叔叔,是把灵泽眼睛刺瞎的罪魁祸首,是和南海公主合谋造反的乱臣贼子……
只是说出“绛风”两个字其实很简单,但要把事情解释清楚又不触及那些禁忌之事却是比登天还难。
“在想什么?”
“在想怎么解释……”我猛地回过神,发现灵泽已经来到我面前,手肘撑在矮桌上,上身微微前倾凑向我,再迟一些就能碰上我的脸。
我连忙后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样大的反应,灵泽不可能看不出我的排斥。他沉沉看着我,眼里似乎翻涌着什么。
“怎么,是我就不行吗?”
第35章
他的话叫我为之一愣。
什么是他就不行吗?他在说什么?
“什……”没等我问出口,灵泽一把揪住我的衣襟将我拉扯过去,略显粗鲁地咬住我的唇。
我猛地瞪大眼,在极度震惊中完全不知如何反应,直到他用舌尖抵开我的唇,试图侵入我的口腔,我那飘荡在半空的神魂才归到壳中。
下意识咬住牙关,只听闷哼一声,我还没动手,灵泽自个儿退开了身。他幽幽盯着我,手指一抹舌尖,指腹染上猩红,应该是被我刚刚咬破的。
我嘴里也尝到他的血味,又苦又涩,满满腥锈。
他若还是小傻子,这时候我大可以呸掉嘴里的血沫,一脚踹过去给他点厉害瞧瞧。但他不是小傻子,他是统领北海至高无上的王,是整个海族崇高的信仰,是一个指头就可以碾死我的存在……别说踹他,我的抗拒都已是大不敬。
灵泽拈了拈指尖那抹红,垂眼道:“你从不会拒绝那个傻子。”
我处于浑噩惊吓中的大脑过了好半晌才慢慢理解他这句话的意思。联系他上一句,大概就是在质问我,为何他不再可以对我为所欲为。
有一句说一句,我真的没有区别对待的意思,一开始我死命拒绝的时候连带禁制的法铃都用上了,那不是没用吗?后来我体内魔气爆发,为了救命,死马当活马医才又与他亲近。再后来,虽然我的确存了些私心,但也是怕自己时日无多,想着及时行乐才会没拒绝他的求欢。
这一桩桩一件件都事出有因,并非我不想拒绝,而是身不由己啊。
可我这些话能这么对着现在的灵泽说吗?
不能。
不用细想都知道不能。
所以我只能迅速地跪伏于地,双眼紧紧盯着地面,弓着身,以这样卑微的姿态请求他的原谅。
“陛下恕罪。”我的额头几乎碰到交叠的手背,“小人知错。”
由于我低垂着脸,没办法看到灵泽的表情,只能听到前方传来的略显冷淡的声线。
“错在哪儿?”
指尖微微用力,可能是虱子多了不觉痒,罪多了不怕死,我受够了一味驯服,话里也带起刺来。
“不该没有作为‘玩物’的自知之明。”
无论是十年前还是如今,这一点都尤为重要。
前头一静,直接没声儿了。
我伏在原地,等了又等,没听他呵斥,也不见有别的指令,心里正觉奇怪,前方忽地爆出一串剧烈的咳嗽。
那咳嗽每声都像是要将肺腑咳出一般,叫我不由抬起头蹙眉去看灵泽的状况。
他用手捂着嘴,偏过头咳得停不下来,另一只手撑在地上,身形都微微佝偻起来。
就在我忍不住想上前的时候,他终于停下来,喘息着,眼底微红:“你恨我。”我闻言一怔,又听他接着道,“我说过你可以恨我,你就真的恨了。”
这话说的,倒像是在怪我为什么当真了。
他不提还好,一提我难免又要想起那差点劈得我没有来生的天雷,就真的有点恼了,咬着牙道:“陛下的话,墨忆不敢不从。”
我现在便像一只在做垂死挣扎的兔子,就算知道咬不死人,也要回头咬一口。咬疼了他虽然自己心里也不好受,但总比到死都只在对方心里留下个“乖顺”的印象好。
我本来便不乖顺,乖顺只是他希望我做出的样子罢了。
“我让你不要离开北海,你不是还是走了吗?”他唇角微弯,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
“我不想一辈子做别人的替身。”
灵泽的脸色在我这句话后变得十分恐怖,他喉结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在与我长久地凝视后,最终却一个字也没说。
话都到这份儿上了,我也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索性都说出来,也好过一直憋在心里就怕哪一天大难临头。
“我虽然嘴里说着让陛下恕罪,但也知道自己做下的事恐怕难以被饶恕,早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我仍然双手交叠按在地上,一双眼直直望着灵泽,并不避让,“可我并不后悔。如果再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我还是会那样选。”
就算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也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只要想活,留给我的只能是吞噬绛风,逃离北海,带走墨焱这三个选择。
“赴死的准备……你想死?”他嗤笑着从地上站起,可能是腿坐的有些麻了,当中还踉跄了一下,“早知道,我何必救你。”
这也是我的疑问,他为什么要救我呢?北海王应当并不在乎我的死活才是。
“带我回北海,千方百计保我性命的……并非陛下吧?”
这下换灵泽怔愣,他站在那里,脸上因为咳嗽升起的那点血色再次消失干净,唇色倒是染了点红,不知是不是因为沾到了舌尖上流出的血。
“你说什么?”
如今他头上戴的是象征身份与王权的贵重发饰,那根我送他的簪子已经不知所踪。其实这样挺好,小傻子没了,簪子也没了,有始有终,不留念想,没有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