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海(22)
可能是我吞噬了绛风神魂的关系,竟不知不觉又入了旧日记忆。
海底一片混战,各方势力殊死搏斗。
一条娇小青龙被巨鲎压在身下动弹不得,穿戴甲胄的海族将长矛利剑插进她的身体,她扑腾着发出凄惨叫声。不一会儿猩红的海水慢慢恢复平静,她也失去了生息。
紫云英与阿罗藏原形相斗,黑蛟同乌鲗缠在一起,一时分不清谁的胜算多一些。
在他们不远处,白色巨龙将比他小一些的赤龙一头撞进珊瑚丛中,惊人的冲力掀起滔天沙尘。
赤龙口吐鲜血,红光中化为少年。
他捂着胸口,背靠一株残破的珊瑚,嘴角淌血:“看来你早有准备,也并非完全信任我。”
白龙浮在水中,双眸闭合,脸上闪过哀痛。
“我会毁掉你的肉身,将你的神魂镇压在深海各处。”
绛风嗤笑:“不彻底将我打得魂飞魄散吗?狠不下心?哈,我最讨厌你的,就是这幅施舍怜悯的姿态!”
话毕,他的本命兵器栖霞脱手而出,雷电般射向紫云英,利落斩断她一条触须。
“快走!”绛风大喝。
本被缠得死死的黑蛟一下子得了空隙,游鱼般逃出生天。
他口中衔住栖霞,仓皇中回首看了眼绛风,终是没有违令,忍痛加快速度离去。
紫云英一足被斩,元气大伤,想去追黑蛟已是太迟。
绛风放声大笑,单手呈印,口中念念有词,不一会儿,身上便出现一道道闪电般的纹路。
白龙一愣,就要扑身上前:“不要!”
紫云英追到一半,与黑蛟同时回头,只是一个是拦灵泽的,一个是冲绛风去的。
“赤主!”
“陛下!”
白光乍起,耀眼夺目。众人被这一震震得七荤八素,等回过神,就见地上一条残破龙尸,筋骨外露,从身上破开血肉里徐徐飞出几枚白色光斑。
白龙本被乌鲗触须缠绕着,此时幻化出青年外形,伸手一揽,将一枚光斑紧紧握在手里。
阿罗藏趁乱携绛风一魂三魄,再次逃离。
剩下一枚光斑,宛如流星一般划过海水,飞向龙宫。
我以为绛风当年是被灵泽打死的,想不到他竟死于自爆兵解,性子也是够烈的。
影像毕竟属于绛风记忆,他死了,画面也逐渐转暗。
我离灵泽不远,伸手想碰碰他的脸,一滴裹着鲜红的泪滴便坠落下来,叫我动作一顿。
他垂下脸,将绛风的一缕残魂紧紧按在胸口。
海浪拍击在身体上,微风吹拂,泛起丝丝凉意。
我头疼欲裂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趴伏在一处海滩上,不远处倒着一具眼熟的白色身影,黑发如海藻一般缠在周身。
须臾功夫便回想起一切,我急忙起身扑过去查看灵泽情况。他双目紧闭,呼吸均匀,只是昏迷,并没有太大问题。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我眷恋地抚了抚灵泽的面容,最后在他额上亲了亲。
“后会无期了。”
眼里涌出热意,啪的一滴落在沙地上,化成了一颗泛着蓝紫光泽的浑圆珍珠。
我怔怔将其捡起瘫在手心,心情复杂。据说鲛人只有动了真情,落下的泪才能形成珍珠。
现在想来那日孟章祭遇到的道士,一字一句竟都不假。
情劫难渡,有了识神,我命里就多一情劫,多了个要命的冤家。
收拢手指,我正要起身离去,一声幼嫩的小兽叫声差点惊得我一趔趄。
从怀里掏出扭动的红色小龙,我目瞪口呆与其微微睁开的天真眼眸对个正着。
坏了……
我将小龙塞到灵泽怀里,没走几步觉得脚上一紧,对方跟上来,顺着腿便又钻进我的衣襟里。
“你不要跟着我啊!”我将小龙拎出来,压低声音训斥。
小龙发出可怜兮兮的叫声,似乎不明白我为什么这么凶。
我俩对视片刻,我怕久了北海的人找来,不敢多留,只得暂且带着小龙一同离去。
海里我是回不去了,只能在陆上暂避。
我也不知自己具体是在哪里,反正山川大河,凡人的世界在我看来都一样。
在山里行走了几日,正觉没有尽头,眼前却豁然开朗,出现一座城池,城门上书三个遒劲大字——汀六城。
我跟着人流入城,眼见处处繁华,车水马龙,比之北海王都也不差什么。
站在街上仰头环顾着周围高大的建筑,怀里一动,忽地冒出声小小的“啾”。我一惊,忙将冒出头的红色小龙塞回怀中。
“别出来!”
小龙在怀里闷闷叫了声,有些委屈,但果真听话地不动了。
这孩子一直跟着我,我又不能随意将它撇下,几日吃喝拉撒照顾下来,竟也有惊人发现——这是头雌龙。
我带走了北海的小公主。
真是要了命了。
我也没来过陆上,但各族化形后吃穿住行一应比照人族,大体相同,龙宫还是仿造人皇的宫殿造的,想来大致规矩该也不会有差。
到哪儿都逃不过一个“钱”字,我身上没有人族货币,便向路人打听了下哪里可以用身上的东西换钱。对方给我指了间大门十分气派的,说是城里最大的“典当行”。
“有客到!”我刚一进门,站在门旁迎客的伙计便朝里间高声喝唱。
我一边打量四周,一边往里走。到了最里面,屋子被一道长柜分为两半,柜上设有栅栏,朝着客人的一边,又用竹挡做了隔断。
我走向其中一个小隔间,从怀里摸出要当的东西拍在柜上:“我要典当。”
那朝奉慢悠悠瞅了我一眼,拈起柜上珍珠,摆在手心细瞧。
“客人想怎么个当法?”
我从那滴鲛人泪上收回眼,看着他道:“最贵的当法。”
朝奉拧眉将那珍珠举到眼前,对着外边的天光看了又看,未了取过一旁一只铺了绒布的铁盘,将珍珠小心放在上面。
“好珠子啊。”他直起身道,“小人姓王,客人可叫我王朝奉。最贵的当法,那就是死当。我给您这个价,您看如何?”
说着他拨弄算盘,给出了一个数。
我也不是很懂行价,他给我多少就是多少,只胡乱点了点头,催他快点拿钱。
朝奉笑着捋了捋胡子,说去后院拿银子,让我跟他一道进去。
他一说完,一旁柜台朝外打开,出现道可容一人通过的门洞。
我与朝奉一前一后进了后院,来到一处厅堂坐下。
“那客人暂且在这里坐一会儿,我去银库给您拿银子。”
小厮奉上茶水点心,我正觉口渴,拿起便喝了。
枯坐许久,迟迟等不到朝奉回来,连怀里小龙都有些等得不耐烦了,来回扭动着不太平。
“再一会儿就走。”我拍了拍胸口安抚她。
整个厅堂空空荡荡,小厮送上茶点后也没了踪影。
我起身欲去寻个人问问,刚站起来,眼前一花,头重脚轻摔下地去,带倒茶几碗碟,之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再醒来,是在水里。
准确讲,是在一潭池水里,下半身已化为鱼尾,上半身则被一条粗长的铁链捆绑在池中假山上。
我甩了甩昏沉的脑袋,逐渐反应过来自己的处境。
黑店……
这竟然是家黑店。
人族狡猾险恶,我以为自己这一路已经够小心,没想到还是着了道。
对了,我晕了,那小龙怎么样了?
我急忙低头查看自己胸口衣襟,当发现空无一物时,本就吊起的心一下子更是到了嗓子眼。
完了完了完了,她是不是被抓走了?
比拐带北海公主更要命的罪名是什么?
拐带北海公主还把她给弄丢了!
“哟,客人终于醒了。”
我一抬头,见那王朝奉正在岸边,抱手环胸,身边立着另两名当铺朝奉和一个面生的瘦削老头。
那老头大约五六十岁,留着花白的山羊胡,睨着我的眼神极为阴冷。
王朝奉殷勤对那老头道:“司里,这可是正宗鲛人,您看他鳞甲多漂亮,将他买了定能得一个好价钱。”
被叫做司里的老头打量着我,笑道:“卖了多可惜,虽是头雄鲛,产不了鲛纱,但他能哭出鲛人泪啊。”说着他抬起手,指间拈着一颗光彩夺目的珍珠,“鲛人泪千金难求,有了这只生金蛋的母鸡,荣华富贵唾手可得。”
另几人闻言脸上纷纷显出贪婪神情,一人指着我道:“那让他哭,哭啊,王,王朝奉,给他点……厉害瞧瞧。”
王朝奉露出兴奋表情,高声道:“来人,取长鞭来!”
我一听都要上鞭子了,死命挣扎起来,奈何那铁链足有手腕粗细,上头还贴了一道黄符,让我使不出灵力。
鱼尾扑腾着溅起一蓬蓬水花,将岸边的四人纷纷浇湿,狼狈后退。
“卑鄙人类,放开我!”
王朝奉接过小厮递上来的长鞭,试着鞭了几下,立时发出骇人声响:“且让你再叫两句,等会儿就让你哭都哭不出。”
司里纠正他:“哭还是要哭的,只能哭,不能叫。”
几人哄堂大笑,我咬着牙,恨不得一摆尾抽死他们。
王朝奉扬起一鞭向我抽来,我闭眼生受了一鞭,从右肩落下,划过半个胸膛,整个人都像是要被劈开了。
我控制不住痛喊一声,鱼尾扑腾得更厉害。
那王朝奉上前两步,也不管会不会被水溅到,朝我鱼尾又鞭了两鞭。鞭上生有倒刺,犹如荆条,抽得我鳞甲都翻翘起来,顿时鲜血淋漓。
我痛嚎着再不敢胡乱摆尾,尾鳍紧紧贴着池低,脸上都是痛出来的眼泪。
王朝奉咦了一声,回头朝三人道:“他哭得厉害,但我看没有珍珠落下,这是为何?”
我抽噎着回他:“不是……不是每条鲛人都能出鲛人泪,我,我就是没有鲛人泪的,那颗……那颗珍珠也是别人给我的,不是我落的。”
司里老头捋着胡须上前,挑眉“哦”了声:“我还是第一回 听到这种说法。今天也晚了,不若等我问过懂行的再做打算。”他朝王朝奉道,“等会儿给他上些药,别把他打死了,这可是咱们的金窝窝。”
王朝奉拱手道:“是。”
四人走后,我歪着头倒回假山上,长发垂落眼前,一时不知要为他们的离去松口气先,还是感慨自己的霉运竟被带上了陆地先。
这世上应该没有比我更倒霉的鲛人了吧?
上陆地进的第一座城,当个东西都被黑店坑。让我纺纱也就算了,还异想天开要我天天给他们落鲛人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