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银币一磅的恶魔(46)
他越挣扎你下手越重,修士的鲜血飞溅在你的神父法袍上,落在你的脸颊上,你高举钢笔的模样活像邪神信徒。但这无关正邪,在这一刻,所有规则与阵营,所有对错与生死,全部回归了混沌的愤怒,驱动你的只是怒气,还有最单纯的爱与恨。枪就在不远处,雷米尔暂时无法脱身,修士在挣扎摸索,他比你更高大强壮,因此你必须让他完全失去行动能力——要让他无法再造成任何伤害,要让他再也无法动弹,这就是你唯一的想法与目的。
这持续了很久。
或者不久,谁知道呢?时间在你脑中一片混乱,像一片乱码,一阵噪音,你只知道不断地念诵祷言与挥舞钢笔,没有一点多余的精力。你终于停下,有人拉住你,把你从地上拽起来。“好了!”他说,雷米尔说,“没事了,他死了。”
你迟钝地转动眼珠,这才意识到那个人早已不再动弹。你的屋子里再次一片安静,除了你与雷米尔,所有人都躺着。雷米尔把你的脑袋扳回来,捧着你的脸用力吻你,那双温柔的利爪之上,血还没有变凉。
第三十七章
被雷米尔吻住的时候,你意识到自己在发抖。
是被他碰触时你才开始发抖,还是他吻你之后你才发现自己在颤抖?你不太清楚。你的身体在震颤,牙齿在打架,与其说害怕,不如说冷。骨头里的烈焰退却,十二月的寒意再度涌现,被汗水打湿的织物与发丝开始冷却,裹尸布般贴在你身上。你抱住雷米尔的胳膊在发颤,就像搬过什么超出限度的重物,脱力到难以控制。
天气这么冷,暴露在空气中的液体很快变得粘腻冰凉,比如汗水,比如血。雷米尔蹭到你脸上的血迹也在失温,只有他手掌覆盖的地方还温暖如初。你的手不比他干净,墨水血水(或许还有脑浆)在你手上与袖子上星罗密布,你控制不住地向下看去,脚边的尸体死状凄惨。
你杀了他——到现在,这件事才清晰地出现在你脑中。
你杀过无数恶魔,它们都是恶兽,不是人。如今你第一次杀人,杀死了神的仆人。罪大恶极,不可宽恕。雷米尔又一次把你的下巴抬起,阻止你低头去看你制造的尸体。他的掌心温热,嘴唇柔软,红色眸子中跳动着某种吓人又迷人的烈焰。你闭上双眼,像在某个与雷米尔相拥醒来的料峭清晨,用最大的意志力也难以立刻抽身。
“我没事。”几分钟后,你艰难地说,推了推雷米尔,“离开这里,可能会有后续部队。”
雷米尔松开了手,探寻地看着你,这一次你把教廷的运行机制与你的猜测一并仔细回答。没收到信号的情况下不会有大范围封锁,毕竟这回的搜寻多半是广撒网,网越大就越稀疏,总有办法离开。雷米尔听得专注,频频点头,最后他提出,你们应该处理一下尸体。
“不用太仔细,只要有时间让我们走远就行。”雷米尔眯起眼睛,扯了扯嘴角,“刚好给你的花园施施肥。”
那个笑容相当冷酷,同时镇定自若。与刚才抬头看你时一样,那是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的神色。他的目光让人安心,让人相信一切问题终将消弭,就算没有,他也会将之一一解决。
这里有四具尸体,只有你制造的那具特别惨不忍睹。另外三个(包括被你撞昏后被雷米尔补刀的那个)基本都死于脊椎断裂,死得干净利落,雷米尔的确精通杀戮。你们将不怎么流血的尸体抬去花园,为了避免剩下那一具把血流得到处都是,得找个运输工具。你打开杂物室想找个担架,雷米尔却一眼看中了别的东西。他指着房间一角的手推车,笑出了声。
“我记得这个,你当初用它把我运回来的。”他说,乐不可支地摇着头,“唉,世界多奇妙啊。”
有时候你真不太理解他的幽默感,他嘲笑自己的伤疤,真觉得有趣似的。但你认同那后半句话,世界多奇妙啊,一年前你用手推车运回一只半死不活的恶魔,一年后你们身为同谋共犯,一起运走圣职者的尸体。六年前你无法想象普通神父的生活,一年前你无法想象自己会如此堕落、如此自由、如此激烈地喜怒哀乐,几分钟前你无法想象你能继续站在雷米尔身边,交谈,亲吻。
你们挖开花园的土地,将尸体埋藏进去。你们把乱七八糟的桌椅放回原位,拖动沙发毯盖住地上的血迹。雷米尔知道怎么掩饰弹孔,而你,在这些年来救助了这么多伤痕累累的动物与孩童,你知道怎么处理血污。“我们简直天生一对!”雷米尔吹了个口哨,“我们应该去哪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当强盗,杀人越货一条线,咱们一定合作愉快。”
你知道他不是认真的,雷米尔擅长杀戮,但他并不喜欢当罪犯,否则很多年前他也不会选择上战场。他只是在随口胡诌,从你们幸存下来开始——事实上,是从你撞向拿罗盘的人开始——那双眼睛里一直回荡着醉酒似的亢奋。他一直在说话,说着逃亡的路线,说未来。
“我们应该往西边走,穿过克伦湖,到大平原上去,”雷米尔说,“当初流浪的时候我查过那条路线,沿途都是穷地方,太荒凉,对小姑娘不太好,但对我们来说正合适。地方大人少,弄辆车,带好油,跑几天都不见得能撞上一两个人,全程能看到的野兔肯定比人多。穿过大平原就到了国境线附近,南边到处都是黑户和偷渡客,乱七八糟,没人会管你是谁。北边的状况还不错,没有恶魔,教廷够不着,各色各样的人来来往往,要是能解决我的问题,那里倒比南边好。我有个战友是那里的人,战死前还跟我说家乡的枫糖。”
他仔仔细细描绘着前路,交通工具,后备方案,穿插着野兔陷阱的制作方法,某种鸟洁白的羽毛,如何寻找松鼠埋藏的宝藏。雷米尔好像什么都知道,他自信地讲述,像快要游入大海的鱼。你放下心来,同时感到一股难耐的骚动。
你从背后抱住了雷米尔,双臂环绕着他的腰肢,埋首于他的颈窝。他如此温暖结实,像个火炉。你听见雷米尔轻柔地喷气,可能在笑,可能在叹息。
“没什么,不会太难。”他说,拍了拍你的手背,“过了最开始一段时间,等咱们从那什么后续部队旁边跑掉,就没什么好担心的。”
“他们不会到处找。”你说,“我回去之后,他们就收队了。”
雷米尔的身体在你怀中僵硬。
“什么?”他说。
“等我回去之后……”
他甩开你的手,把你从身上撕下来,转过来看你。那醺醺然的喜悦终于一扫而空,雷米尔硬邦邦地打断你:“回哪里去?”
“教廷。”你说。
“你,你还要回去?”雷米尔不可思议地说,指着花园的土地,“在这些事发生之后?”
“我得回去。”你说,“教皇陛下需要我。”
雷米尔的嘴唇抖了一下,他脸颊的线条绷紧,大概正咬着嘴里的肉,以免立刻爆发出什么不可挽回的恶语。怒火覆盖了他的面庞,甚至胜过刚才。
“你后悔了?”雷米尔说,“你现在才发现自己干了什么,在我们把他们埋好之后?吓到你了吗?好孩子怕得不到天堂的入场券,打算送货上门去忏悔?哈,那你可真他妈虔诚圣洁感天动地!饲养员绝对高兴得发疯,跑出猪栏的猪不用人赶都会自己跑回来,宰了你之后他们一定弹冠相庆,往你的尸体上盖章,‘模范家畜’!值得嘉奖!”
他说得越来越快,双手攥住你的领口。你几次想插话,都没能找到机会,等他告一段落,你才得以开口。
你说:“我没有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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