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银币一磅的恶魔(32)
鲜红的十字架让你安心了一点,你把藤鞭浸入水槽,把上衣脱掉,叠好,放到旁边的椅子上。没被水泡过的藤条容易断裂,往水里加盐是为了卫生考虑,往拿出来的藤鞭上缠铁荆棘是为了向圣父与圣灵致敬,师长们向来这样说。你握住藤条,向后挥舞。
破空声尖锐,击打声清脆,啪,火辣辣的疼痛在你背上蔓延开来。只是藤鞭的话,第一下自笞只会形成深紫色的淤青,不过鉴于缠上了铁荆棘,一下鞭打就撕裂了皮肉。你感到鲜血顺着后背滑下去,伤口滚烫又冰凉,你从来不喜欢这感觉,而这便是意义所在:如果不痛苦,那怎么称得上忏悔与惩罚呢?
你毫无停顿地挥了第二下,比以往更急更狠,铁荆棘刺入了你的身躯,又被扯下来。你不知道怎么样才能换取天主的仁慈,因而你会尽可能让自己的忏悔足够充足。我罪,我罪,我重罪,你念诵,鲜血飞溅到地板上。
你停了下来。
你停了下来,并非你想要,而是无法继续。有人抓住了你的手,夺走了鞭子,用力扔到地上。你抬起头,雷米尔站在那里,脸色铁青。
第二十七章
你顿时明白过来,雷米尔没有睡着。
他只是均匀地呼吸,骗过了心慌意乱的你。当你离开床铺,他也下床,跟在你身后。忏悔室没有锁,但上面有隐蔽的祷言,然而你忘了,这段时日里你在他身上尝试了太多抵御祷言的手段,他的恶魔血统又不够纯。
雷米尔找到了忏悔室,雷米尔看见了你。
他瞪视着你,如之前所说,雷米尔可以变得十分严厉,那种军官对新兵式的严厉。你下意识感到心虚,仿佛被撞破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你在做什么?”他问。
你在做的事情一目了然且无须遮掩,但当他问你,你觉得回答很难。
“忏悔。”你硬着头皮回答。
“因为我?”他说。
“不,因为我。”你脱口而出。
你在忏悔,这一切都关乎你自己。是你做了这么多不该做的事情,是你自己想要与他亲近,而雷米尔的任何罪行,都已经由你承担,他无罪。你当然可以这么做,正如为世人之罪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先行者,只要你承受苦难,你就有了权力与资格。
可是雷米尔并不放过你,“为什么?”他追问,“你做了什么?”
你感到一点苦恼。
你不该吃那些铺张浪费的食物,你不该睡柔软的床,你不该戴上羊毛手套,你不该沉溺淫乐,你不该让雷米尔在你心中占据那样巨大的位置,挤走信众与主,你不该日复一日享受他的陪伴,告诉自己这是治疗与帮助……你做错了什么?太多了,数不胜数,显而易见。为什么?不为什么,这只是,这就是错的。一条生活在水中的鱼说不出水是什么,你不知该怎么解释。如果雷米尔是过去那些同僚或师长,他就该明白。
可他不是,雷米尔的脸色在说他完全不明白,并且也不想明白。他看上去像个胀满气的气球,距离炸裂只有一步之遥,你怕他对你生气,但你也做好了他对你发火的准备。你早就知道雷米尔不会喜欢看到这个,不是吗?否则你为何要躲躲藏藏,在他睡下时才前来忏悔?你跪在原地,等待着。
雷米尔没有发火,他怒气冲冲地瞪了你一会儿,突然闭了闭眼睛。他的肩膀垮下来,抹了一把脸,怒火在最高峰突然泄了气。“不关我的事,是吧。”雷米尔自嘲地笑了笑,低语道,“我有什么资格来管你。”
他转头走了出去。
你的心骤然下沉,他的背影让你浑身发凉。你害怕雷米尔对你生气,更害怕他对你失望,你宁可雷米尔对你咒骂质问也不想要他掉头就走,仿佛对你已经失望透顶,再没有挽回的兴趣。你慌忙站起来,不慎重新摔回地上,伤口与维持跪姿带来的麻木影响了你的行动。你爬起来,踉跄着跑向门外,几乎和走回来的雷米尔撞个正着。
你们在忏悔室门口大眼瞪小眼,雷米尔绷着脸,硬邦邦地说:“穿上衣服。”当你拿起衣服往身上套,他又一把抓住了你的手。“你的背!”雷米尔咬牙切齿地说。
你愣了愣,给自己治疗。忏悔还没有结束,你不应该治疗自己,更不该跟着他往外走,可是当雷米尔这样说,在想到别的问题前你首先服从了。你匆匆忙忙治疗自己,匆匆忙忙穿上衣服,唯恐慢一点雷米尔就会走掉。雷米尔没有走掉,他脸色难看地站在那里,等你完工,跟你一起出去,在你身后摔上忏悔室的门。
你们走回了卧室,一路无话。你们躺回那张大床上,谁也没有睡着。没能完成忏悔的焦虑与让雷米尔失望的不安交杂在一起,你根本挤不出一点儿睡意,而只要你稍微在床上挪动一下,雷米尔就会睁开双眼,盯着你不放。你们睡在一张床的两边,中间隔着小半米,没有人越过那道无形的线。这一夜相当难熬。
这难熬的气氛并未随着朝阳的出现而消散。
雷米尔又不理你了,你们之间凝固着冰冷的沉默,像被迫共居一室的陌生人。你意识到,在过去几个月里,他是所有话题的开启者,谈话的开关掌握在他手中。你并不笨嘴笨舌,你知道绝大多数情况下应该如何妥帖地反馈,知道如何正确地使用语言——但也仅限于反馈。
如果没有要面对的人,你便做不出表情。如果没有人开启话题或没有一个你知道的触发场景,你便开不了口。你是反光镜,你是回音壁,倘若没有光与声,你无能为力。曾有人把你比作水晶圣像,是啊,水晶,精美,无暇,内里空无一物。
雷米尔不跟你说话,他不碰你,甚至不看你。这让你很难过,但你接受,不然还能怎么样呢?你不能做许可以外的事情,而雷米尔收回了他的许可。你乖乖待在远离他的地方,指望他地方心情会因此变好,然而没有,他一日日变得更加低落和焦躁。
你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瞧,你甚至都没再去忏悔室,他却没有为此满意。雷米尔带来的恐慌一度胜过了那未知的恐惧,你在他身边徘徊,想打破那层隔在你们中间的东西,又无从下手。当你们又一次坐在沙发两端,雷米尔时不时换着频道,只有电视机发出声响。
“每一寸都这么好抽!最好的烟草制成最好的香烟,没有一种香烟像山羊牌香烟一样优秀……”
“邪教组织‘解放战线’的邪教徒于今日凌晨对再次对西教廷进行了恐怖袭击,天主庇佑,在教皇陛下的领导下,圣子以撒及十字军挫败了此次阴谋。为邪教徒打开大门的六十岁老妇苏珊娜曾是一名虔诚的信徒,因三个孩子死于对地狱的圣战中,该信徒精神失常,遭遇了邪教徒的蛊惑,警方提醒,请注意孤寡老人的精神状况……”
“北郡一座大教堂内的圣母像流泪不止,散发玫瑰芳香,万千信徒涌入北地朝圣。枢机主教约书亚阁下指出,国民的不虔诚乃是玛利亚流泪的原因,当代青年对圣战的消极情绪必将导致恶果……”
“奇异恩典,如此甘甜,我罪竟已得赦免。我曾迷途,而今知返,盲眼今又得重见。神之恩典,教我敬畏……”
赞美诗戛然而止,雷米尔猛地关掉了电视。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熄灭的屏幕,你隐约感觉这些日子来一直累积在他身上的压力已经到了一个临界点。雷米尔没有看你,他只是往忏悔室的方向抬了抬下巴,问:“你开始那么做多久了?”
你们已经三天没有一点交谈,感觉起来胜过三年。你为他重启话题感激万分,迅速配合,回答得不假思索:“二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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