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嫡不如谈恋爱(91)
曾几何时,他仍记得与沈卓昊初见之时,他是何等的不可一世与骄傲豪气。如他这般自负的人,恐怕怎样也不会想到,自己不仅宏图未展时就被乱箭射杀于禁宫之中,更还要在死后遭受这些他生前弃如敝履之人的辱没。
他又叹了口气,别开了眼神。
然而说到底,一切都只不过是沈卓昊咎由自取,他的性格与背景注定了他的命运。无论如何唏嘘,却也不得不承认,他自作自受的结局,并不能怪得了旁人。
沈卓旻紧紧站在皇帝身边,脸上表情似是叹惋又似是冷淡,“大皇兄何必如此糊涂……做下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来,也无怪乎落得个如此结果了。”
皇帝却仍是余怒未尽,看着周围一片混乱不堪、血流遍地的景象,脸色铁青,“这个孽障,逆子!来人,即刻将端妃打入冷宫,将邓氏亲族尽数押进天牢,秋后处决,九族尽诛!结交官员仔细彻查,如有参与谋逆者,一律杀无赦!”
手下人行动迅速,依言立刻前去办事。且不论原先站在大皇子一派的官员今日之后是如何流放的流放、贬谪的贬谪,便是禁宫与京城中处处兵戈相接后留下的乱景,亦在之后花了不少功夫和时日才得以平息。
皇帝喘了一口气,看向身边面容沉静的沈惊鹤,眼神缓和了不少。他轻轻拍了拍沈惊鹤未受伤的那处右肩,语气难得有些慈爱与关心,“今日你也受惊了,这等危险之际也不忘想着护卫父皇,好!比起那个死有余辜的孽障,你可真叫朕省心多了。”
他又很快吩咐身后侍从特去禁宫内找来马车,送沈惊鹤回府休息。交代完毕后,亦不忘命人从私库中取出大批上好的补品尽数送到六皇子府中。
“这些时日你就好好歇息着,照顾好身体,别的什么都不要想。”皇帝将目光转回,眼底神色隐隐透出些冷酷和戾气,“那个孽障留下的一堆烂摊子,朕自会亲自好好解决!”
沈卓旻压下脸上阴色,连忙上前一步,恭敬地拱手行礼,“父皇,儿臣不才,但也愿为父皇分忧!”
“好,好!”皇帝摆摆手,在侍从的围簇之下转身返回殿内,“你们都是朕的好儿子!”
这一场逼宫的险情终于得以平息,禁宫内的兵马渐渐散去,也开始有惊魂未定的宫人前来打扫清理着战后的惨况。一具具尸身被拖出宫外,木桶里的清水一泼,便带走了地上凝固成块的血迹,化作血水愈流愈淡地蜿蜒远去。
“六殿下,还请这边请。”侍从恭谨地躬身为沈惊鹤领着路,“御医方才已为您大致处理好了伤口,还留下了一瓶伤药,您回府在歇息前再往伤口上涂一遍。剩下的补品明日一早便会送到您的府上,若是还缺什么,殿下自可再向宫中报取。”
“多谢了。”沈惊鹤道完这一句,便转身上了马车。
马车等他坐稳后便缓缓启动,看着因风飘起的车帘外偶尔露出来的昏黑街景,沈惊鹤略有些疲惫地闭上了双目,深深叹了口气。
大皇子一死,本就云谲波诡的朝局肯定是要愈发地乱下去了。大皇子派系即将被拉下马来的官员,还有随着他们获罪而空下来的那些官位,注定又将引发新一轮的角逐和纷争。沈卓昊的死虽然代表着最后的竞争者少了一人,然而这也意味着三皇子必定更将目光放在自己身上,可想而知,未来的日子又会有多么的严峻。
然而如今最令他深为忧虑的却不是复杂的朝局,而是……
方才梁延眼里那仿佛被深深刺痛到的惊怒与恐惧。
沈惊鹤放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肩上的疼痛仍闷闷地传来,连带着他的心头也难受了起来。
他知道自己今日的行动有些冒险。虽然侥幸最后顺利取得了想要的结果,然而梁延眼角发红、隔着千军万马望来的那一瞥,却也让他的心头漫上了无可救药的后悔。
梁延刚才,一定很担心吧?
沈惊鹤垂下头,神情有些低落。他有心想开口让车夫直接调转马头前去将军府,然而他一路低头沉思犹豫,却不觉马车已是快要停到了自己府门前。
“六皇子,到府中了。”车夫在外头唤了一声,替他掀开车帘,将他恭敬地扶下。
“好,多谢。”
沈惊鹤低声应了一句,自己沉默地迈入了府门。也不顾听见马车声就焦急围上来、等看到他的伤口却又惊叫起来的成墨,他摒退了众人,一个人闷闷不乐地走回了房中,坐在桌子旁发着呆。
外头夜色更深了,星子在团团云层间藏起了自己的面容,只剩下清冷的月光照在枝桠屋檐间,时不时透过窗棂投来几束银华。
木桌上的灯烛无声燃烧着,沈惊鹤坐了半晌,却是无论如何也压不下心头的那股低落之情。咬咬牙,他索性直截了当站起身来,几步走到门边。
管不了这许多了,他今夜无论如何都要到将军府去和梁延解释清楚!
他的手放在门扇上,用力推开。刚将门打开一半,他却因为眼前所见的一幕骤然惊讶地瞪大了双眸。
一个一身戎甲的高大青年正低头沉默地站在门外,一只手抬起一半僵在空中,似是正在犹豫着要不要敲响房门。
“你……”沈惊鹤愣愣地看着眼前人,只觉得自己的声音都在难以察觉地发着抖,心中又酸又涩,一下变得很奇异。
梁延正在挣扎之间,却是忽地被耳畔响起的推门声所惊。他眼底闪过一丝不知是对谁的恼色,当即迅速地转过身子,不发一言,迈步就要往院门口走去。
“梁延!”
沈惊鹤见他似是要离去,心中一直担心的事情成了真,想也不想地一把伸手扯住了他的袖子,将他衣袖用力揉出了几道褶皱。
“梁延……你不要走。”他一手仍固执而用力地紧紧攥着衣袖,脑袋却是泄了气般有些低落地垂下,带着些脆弱祈求的声线无端显出了几分委屈之意。
梁延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处,任由衣袖被他扯住,仍然是背对着他,不发一言。
沈惊鹤见他没有明确出言拒绝,心中微微松了一口气,大着胆子拉住他的手臂带着他一步步往屋里退,一边小心斟酌着词句,“外头风大,这样站在门边,恐怕一会儿就要染了风寒了。”
这话比什么都有效,梁延纵然仍是冷着一张脸,却也是回过头来,跟着他慢慢走向屋中,顺手带上了房门。
房门一关上,屋内顿时就只剩下了他们二人。沈惊鹤不再多有顾忌,他直接两步撞到梁延身上,一手揽住过他的脖颈,将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轻轻摩挲着,语调满是歉疚,“对不起,我错了……我不该一时冲动之下做出那等事来的。”
梁延被他抱了个满怀,下意识想要伸手回抱他。一手已经举起快放到他背后,却是猛然想起自己如今还在和他生着气。当下又飞快地放下,强撑着冷淡的神色别过了头,心中打定主意这回一定要让好好记住这个教训。
沈惊鹤何时受过梁延这样的冷待,他心中有些难受,别过了头垂下眼角看着梁延,眸中略带委屈的神色微微闪动。
“……你真不理我了么?”
他的语调末尾一下低了下去,仿佛藏着无尽的失落与难过。听得梁延的眼神一动,身侧的手指克制地蜷曲进掌心,拼命忍着想要将他好好抱在怀里安慰的冲动。
这样也不行么?
沈惊鹤将脑袋埋在梁延的衣襟前,暗地里叹了口气。他这下算是彻底弄明白梁延到底有多生气了。
这可究竟得怎么办才好?
沈惊鹤想了想,余光瞥见自己肩膀上包裹的厚厚一层纱布,心中不禁再悄悄对梁延道了一声歉。
这伤受都受了,便也让它再发挥一次作用吧。
思及此,他看上去有些吃痛地蹙起了眉,嘴中轻轻“嘶”了一声,仿佛是因牵动了伤势而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梁延瞳孔一缩,面上一下闪过慌乱,也顾不得自己仍在与沈惊鹤置气,连忙低下头小心地扶住他的上臂。他眉关紧锁,手指似是想要碰一碰纱布表面,又因担心碰到他的伤口而连忙缩回。
“怎么了?是不是哪儿不舒服?”梁延紧紧盯着伤口的眼神满是疼惜与自责,声音里有一丝不易觉察的颤抖,“太医怎么说的?可还要紧?”
“疼……”
沈惊鹤见他终于肯理自己,心头微微一松,随之很快漫上来的是更深一倍的委屈。被梁延这么小心翼翼地关切着,本来还没觉得有什么的伤势,此时却仿佛当真从皮肤里隐隐地沁出疼痛来。
“你还知道疼!”梁延恼怒不已地看了他一眼,很快又在眼中泛上满满的心疼。他顿了顿,索性直接一手绕过沈惊鹤后背,一手捞起他的膝弯,将他毫不费力一把打横抱了起来。
“你、你干什么?”沈惊鹤只觉得眼前一花,下一秒整个人都已腾空挂在梁延身上。他一手下意识地紧紧勾住了梁延的脖子,神色难得有些慌张。
梁延紧紧抿着唇线,脸色微沉,一步步抱着他往床榻走去。
“你的伤口恐怕是又崩开了,我把纱布拆了替你好好看看。”
沈惊鹤因他这理直气壮的口气一怔,直到昏头昏脑地被放在了榻上,这才觉察出有哪里不对。他连忙一手攥住梁延的衣襟,让梁延要逐渐直起身推开的身子一顿,语调有些气急。
“可是我受伤的地方是左肩吧?你、你抱我做什么……”
梁延也不答话,只是掀起眼皮瞥了他一眼,目光中仍带着没有消散的恼怒与余悸。
沈惊鹤被他这么股眼神一望,觉得自己本来十分的理此时却只都剩下一分了。他有些心虚地松开了手,别开了头,口中呐呐,“嗯,刚才,刚才的确觉得站久了腿有些疼。”
梁延深深叹了口气,坐到他榻边,一手按在他的后脑之上,逼沈惊鹤的目光与自己直直对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