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嫡不如谈恋爱(42)
既已识得梁延的笔迹,沈惊鹤也不欲再多耽搁功夫,当下便翻开《孟子》想要动手抄写。梁延却一手按在扉页上,皱着眉看他,“你不会想要一人抄完这整本吧?”
“怎么了?”沈惊鹤疑惑莫名地望着他,“不是说好我替你抄的么?”
梁延也从桌案上抽出一叠纸,侧目看他,“我虽伤了手,但也不是一个字都写不得。若是真由你一人将整本书抄完,你今晚却是别想睡了。”
沈惊鹤觑了一眼他的脸色,没敢告诉他今宵自己本来就没打算能睡着。见梁延执意要同他一人一半来抄写《孟子》,他倒也没如何反对,只是再三嘱咐梁延写字时切莫太过用力。
夕阳终于完全被逐渐袭来的夜色吞没,促织低鸣,星汉灿烂。第一束月华穿过朱户洒落满地银光时,他们才将整本书抄了一小半。
早已覆满工整墨字的纸卷被整整齐齐叠放于另一张桌案上,上面压着一块圆石以防清凉夜风将其吹乱。烛火温柔地跳动着,在纸面上投下暖黄的光晕。
沈惊鹤动了动略有些酸疼的右臂,真心实意地对自己幼稚的行为感到了万分悔恨。他瞅了眼仍一丝不苟仔细抄着书的梁延,叹了口气,“我错了。”
梁延未抬头,只是轻笑了一声,侧颜轮廓被烛光勾勒得分外清晰,“现在知道后悔了?”
沈惊鹤闷闷应了声,认命地翻开下一页,继续蘸了蘸墨对着烛火笔走龙蛇。
“……你不若先去旁边歇着?”梁延看着他身旁已叠成小山的一堆纸卷,到底有些心疼,“所幸剩得也不多,剩下的我自己来便可。”
“我像是这么没良心的人么?”沈惊鹤看着他被衣袖遮掩住的手腕,撇了撇嘴,“说好替你抄书的,如今让你生生分走一半,我已经很过意不去了。”
灯影缱绻,纤长的眼睫在他眼睑下投下一排蝶翅般微颤的淡影。梁延望着眼前落了一身暖光的少年,只觉得这如水夜色似是要将他都无端浸润了几分。
不知过了多久,皎皎明月高悬于西楼之上。外头的风声仍呼呼作响,京城里的灯火接二连三地熄了,整座城池仿佛都沉浸入了酣畅的睡眠。只有这太学侧院中一方小小的屋子仍透着昏黄的光亮,将无边无垠的黑夜烫出了一点微芒。
沈惊鹤搁下笔,望着堆叠了好几摞的纸卷长长呼出了一口气。他轻轻摆动了一下微僵的脖子,揉揉额角,带着些劫后余生的庆幸对着梁延感慨道:“可算是抄完了……这灯花都快要落尽了。”
梁延也是颇为赞同地点点头,他活动了下右手腕,四下打量着这座屋子,微皱起眉,“趁着还有些时辰,你赶紧歇息会儿吧。明日一早还得温习经义呢。”
沈惊鹤也顺着他的目光左右看看,屋中没有长椅,只有几把圆凳。他思量片刻,还是打算伏身在桌案上将就一晚。
还未等他有所动作,梁延却已率先一步起身,将空余的几把凳子拿来靠墙排成一行,令沈惊鹤坐于中间的圆凳上,自己却是挑了最旁边的一把稳坐下。
“环境所限,如今只能委屈你这样将就一下了。”
见沈惊鹤还是一脸莫名其妙,梁延只得叹口气轻按着他的肩膀欲让他躺下,却是让他的头能正好搁在自己的腿上。
沈惊鹤一怔过后,当即便挣扎着想要起身,口中说出的话都有了几分磕绊,险些没咬着舌头,“这……这样像什么话!哪有我躺着枕在你腿上,你却坐着捱一夜的道理……”
“别乱动。”梁延不重的力道却是牢牢锢住他的肩膀,“等会儿若掉下去了,我来不及拦你怎么办?”
见沈惊鹤仍是一脸不知所措的模样,似是连手脚也不知往何处搁,梁延轻叹一声,低头望进他困惑不安的眸子里,置于他肩上的手和缓地松了松,“我行军打仗时,便是连站着也能睡着过。但是你若在这硬木做成的桌案上趴一夜,明日起来还不得连脖子都疼?”
“可是……”沈惊鹤仍下意识地想要反驳,后脑隔着软和布料传来的温热触感让他浑身都不自在地僵硬起来。梁延的气息好像将他整个人都包裹起来,让他莫名觉得自己仿佛也要随着溶溶夜色一同融化成水。
“睡吧。”梁延侧首吹熄了灯,低沉而磁性的嗓音响起在黑夜中,恍若梦一样轻。
在这轻声的劝诱中,沈惊鹤觉得自己僵硬的脊背好像慢慢放松了下来。隔着微凉的月色,他看到梁延平日坚毅的面容竟晕开一层朦胧的银光,那低首望来的眼神仿佛也有了一丝近乎温柔的神色。
他还想再看得仔细些,一只温厚的大手却轻轻覆上了他的双眼。皮肤相触时一瞬间的酥麻让他的眼睫不受控制地轻抖,他却没能看见,羽睫在掌心轻扫的颤动却是让手掌的主人下一秒深了眼色。
瞬间袭上的黑暗夺取了他所有的视觉,却也让他其余的感官更加敏感。无论是额间到鼻骨的炙人暖意,还是寂静中不属于自己的轻微呼吸声,抑或是环绕于周身再熟悉不过的冷冽气息,都让他的呼吸不自觉乱了几拍。
沈惊鹤有一刹那竟是庆幸着这浓墨似的无边黑夜,好让自己不必面对脸上此时可能漫上的浅淡飞红。
“睡吧。”
又是一声轻柔至极的喟叹。夜色甚好,他不再抗拒,只是放任自己沉于袭上心头的浓浓睡意,带着以往每一个月夜都不曾有过的心安。
梁延听着眼前人逐渐平缓下来的呼吸声,神色不明地垂下了眼,轻轻挪开覆于他眼前的手掌。
他柔顺的满头墨发在自己膝头蜿蜒披散,沐浴着月色,他挺直的鼻梁与略薄的唇瓣仿佛都蒙上了一层轻纱,影影绰绰的,让人想再凑近些细细看清。
他也的确像是受到了蛊惑般微微俯下了身子。
鬓边的一缕散发不经意垂到了那张宛如冠玉的面容上,沈惊鹤微微侧了一下脸庞,嘴中半梦半醒地轻声咕哝了一句。
“……痒。”
那声线带着些懵懂的睡意,微微沙哑着,似是讨饶又似是埋怨。
梁延的呼吸一窒,他顿了顿,逃也似地蓦然直起了身子,别过头看向窗外无言的银汉。
他的手无意识地穿插拂过沈惊鹤的鬓发,在这般无声的安抚中,膝上安然枕着的少年又陷入了轻柔的睡梦。
梁延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他清楚地知晓,自己今夜是再也睡不着了。
……
闲云出岫,晨色熹微。
朝阳的金晖从被风吹起的帘栊间悄悄探入,映了满屋。梁延下意识地伸手挡在沈惊鹤面容前,不欲让不识眼色的阳光搅了他的清梦。
待得真正将手掌伸出,他才反应过来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傻事。瞪着悬于半空的手生了半晌闷气,他才只得认命般地将手重新落回沈惊鹤肩上,轻轻摇晃拍抚着。
“……惊鹤?”梁延轻声唤着,“东方既白,是时候该起了。”
沈惊鹤却像是难得有了一次如此安逸的睡眠,只是蹙起眉含糊地应了一二声,双眼仍是深深闭着。
“沈惊鹤?”
他仍是不答。
梁延看他的模样,眼底闪过一丝笑意。
“六皇子……六殿下?”
无动于衷。
思忖片刻,梁延神情莫测地勾了勾唇角,不再伸手轻晃着他,只是倚着墙姿态闲适地低唤了一句。
“小鹤儿。”
这一声落下却是宛若惊雷,沈惊鹤像是惊醒了一般猛地睁开眼。他皱起眉晃了晃脑袋,才一手扶着墙艰难地从梁延腿上起身,咬牙切齿地望着他,“……你叫我什么?”
梁延忍不住闷笑一声,伸手将他额边落下的一缕发丝捋到耳后,悠悠开口,“我叫了你那么多声,你都不肯应我。看来还是这个称谓更是合你的意。”
沈惊鹤耳廓有些发红,他凑近了两分,眯着眼瞪向梁延,威胁开口,“我告诉你,你可不许……”
“不许什么?”梁延抱着手好整以暇地回望。
看着他漆黑一片的双眼,沈惊鹤竟莫名气虚了几分。他稍往后挪了一段距离,不自然地干咳两声,迅速侧首盯向窗棂,仿若在仔细研究着其上精美的花纹。
“……不许在人前这般叫我。”
梁延溢出一声低笑,等了半晌,直到沈惊鹤忍不住带着些羞恼朝他望来,他才含着笑意望进他的眼眸里。
“梁延,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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