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城花时(55)
借着昏黄的油灯,周景打量魏嘉身体,果然见到魏嘉的大腿上有伤,伤口做过粗陋的包扎,缠绑的布条为血液染得殷红。
魏嘉面黄肌瘦,双眼放光,精神倒是不错。他从地上坐起,看着周景,是露出排牙齿,像往时那般,那是一个笑容,魏嘉说:“子慕,多时不见。”
周景没有笑,他神色凝重,他抓住魏嘉的手腕,为魏嘉把脉,脉象虚弱。
“你在绝食?”
周景话语冷厉,如果他不是和魏嘉自幼相识,今日他只怕是要认不出这个瘦削、病容的男子。
“终日昏睡,无所事事。”
魏嘉答非所问。他被囚在这间矮房中,四周守卫森严,他也无处可去。
汉中之战的溃败,虽非他责任,可目睹蜀兵失去抵抗,一味逃命而惨死的情景,他心中的悲痛难以平复。
率领汉中之战的大帅,便是魏嘉的父亲,这份罪责虽不在他身上,可他仍是深感愧疚与自责。
“子慕,汉王让你来劝降我吗?”
魏嘉知道许多被俘的蜀将降服了,不得不说汉王收拢人心有一套。刚被俘那时,汉王还不时来探看魏嘉,后见魏嘉实在顽固,才将他晾在一边。
“我不是来劝降你。”
周景言语淡泊,但他握住魏嘉的手,始终没有放开。
魏嘉的父亲是蜀王公孙式手下的老将,可以说这十数年间,魏父高官厚禄,受蜀王许多恩情。即是受他恩情,魏嘉则尽一份职责。
周景能理解魏嘉的选择,就像魏嘉理解他投靠汉国的抉择一样。
“伯许,不想,你我竟是在这样的情景相见啊。”
昏暗的帐中,一豆灯,两位友人,一人为囚,一人为官。
周景的话语感伤,他不常去唤魏嘉的字。对周景而言,伯许二字,太过亲密,唤他魏将军便好,可终究也没能疏远他。
在竹里那年,搭乘伯许的马车离去时,便该知晓,两人孽缘未尽。
日以继夜,城外的战斗不息,锦官城内的许多百姓被驱赶去修葺城墙,怨声载道。被围困的这些日子,锦官城内四处可见流窜的歹徒,本该维持治安的虞督盗及手下,受郡守差遣去劫持豪富人家的子弟,强拉百姓当兵。官兵干的事和歹徒相差无几,哪还有什么公道和天理。
庄家关门闭户,非不得已,不会外出。他们试图用一堵门,隔开院外发生的种种暴行。
庄秉受伤卧榻,林嫱陪伴在身旁照顾他。
这样的日子里,庄母的病情复发,头疼心悸,可庄扬已请不到医师,只得让庄兰和庄平陪伴母亲,多予她些安慰。
庄家毕竟还是幸运的,家中仍有钱财,锅中有粮,院中有井,还无需去恐慌。
他们都以为,会这样一直过下去,待汉军进入锦官城结束这苦闷、看不到希望的生活。
直到一日黄昏,一支官兵闯入庄家院中。
一位魁梧大将进院,洪声喝道:“庄扬在哪?”
正在院中提水的庄扬站出,平静回复:“我是庄扬,不知将军因何事找我?”
大将打量庄扬,又从怀里拉出一张画像对比,随即示意士兵上前,将庄扬执住。
大将冷笑:“随我到帅府里走一趟。”
第63章 虽千万人
清早, 城中密探昨夜射出的帛书, 兜兜转转被呈到刘弘跟前。安置在锦官城的密探不少,每日搜取的信息有实有虚, 需要去甄别。
这一份帛书递到刘弘手中, 从昨夜至此时, 已过半日。
帛书中只写明一件事,庄扬被蜀兵押去魏帅府。
刘弘密探中有一位, 受刘弘嘱咐留心庄家, 一有情况就禀报。
前些日庄家安然无事,却在昨日情况突然有变。蜀地人大多知道汉王之子刘弘本是在蜀地长大, 可知道庄扬与刘弘交好的人却不多。
何况时过境迁, 庄家搬去了锦官城, 刘弘离开了蜀地,谁还能联想到这一茬。
刘弘没有去琢磨是谁告密或者消息如何走漏,因来不及,无济于事, 他在想魏帅的目的。
魏嘉被俘后, 魏帅几次派人求赎魏嘉, 魏嘉身份特殊,汉王自然不肯放人。想来是因此,魏帅从哪里获得消息,把庄扬抓了。
魏帅此等做法,相当令人不齿,蜀地有许多人到中原出仕、生活, 同理中原也有许多人生活在蜀地。岂有抓自己属地之人为人质的道理。
然而蜀国上下,从君王到大臣,就没有几个讲道义之人。
刘弘收起帛书,起身前往汉王营帐。
庄扬是刘弘心尖之人,刘弘攻打蜀地,最为在乎的不是折戬而归,而是庄扬及其家人会因这场战争而煎熬。他岂能容忍二郎因他,而受到伤害。
昨日,庄扬突然被执住,庄平上前试图说理,结实挨了士兵一拳,栽倒在地,庄兰本也要冲上来,幸好大春妻将她紧紧抱住。
“住手!即是要抓我,我随你们去,何必累及无辜!”
庄扬怒喝,喝退围向庄平的士兵。原本谨慎、安静的庄平,此时嗑得一嘴的血,坐在地上,他模样凄惨,但眼中烧着熊熊怒意。
“将军,走吧!”
庄扬看向将领,他知晓逮捕他的命令来自上头,任何辩解都毫无意义。他说这句话时,显得很毅然。庄扬并不强大,他的身子略显单薄,他模样温雅,是位柔弱的读书人,但是他体内有一股力量,支撑他不去恐惧、慌乱。
“那就请吧。”
大将似乎挺满意庄扬的态度,不哀求不哭泣,平静镇定。
很快,庄扬被押上车,家人追出,庄扬叮嘱庄平:“不要让阿母知道。”庄平已平静下来,凄然点头。
庄兰嚎啕大哭,揪住庄扬的袖子不放。庄扬拉回袖子,轻语安抚:“别担心,兄长会回来,好好照顾阿母。”
官兵哪管他们如何难过,赶走庄平、庄兰,用马车载着庄扬扬长而去。
在车上,庄扬正坐,直视前方,不忍回望那追在车后的弟妹。
这几日,看过大多人被士兵从家中拉走,一去不回。庄扬愤怒,但这份愤怒沉淀在心底,他很平静。
抵达帅府,被押下车,庄扬本以为会被带去见魏帅,士兵却是直接将他押入牢。
没有人来审讯他,没有人来告知他因何被羁押。
庄扬在木牢中猜想各种可能,他想多半是因为自己和刘弘的关系。
然而两人的私情隐秘,又是因何被魏帅得知?庄扬自然而然,想起集市中,颓然坐在囚车的穆征。
这次蜀军的大帅,正是魏嘉的父亲,庄扬不曾见过他,虽然他去过几次魏家。
若是魏将军在,或许能帮忙说说情,然而两国交战,个人私情又算得了什么。
庄扬在漆黑的牢狱里,渡过一夜,挨着发霉的草席,庄扬无法入眠,他在担虑一些事情,不仅是自身的安危,他思念家人,也思念着城外驻扎的那个人。
却不知有生之年,还能见上一面吗?
汉王送走蜀国使者,单独将刘弘喊进帐内。
霍与期及周景则站在帐外低语交谈,帐外还有其他将领与谋士。
“用庄家二郎换魏嘉,魏老川也真是敢提。”
汉王觉得荒诞,虽然之前刘弘就和他商议过这事。
“阿父,必须做交换。”
刘弘话语坚决。
“哦,你倒说说为何要交换?”
刘父将使者的书帛丢弃一旁,像似漫不经心,继而敛袖看向儿子,这是他一个准备洗耳恭听的动作。
“蜀人即知我和阿母受庄家恩惠,因此把二郎关押,若是儿背信弃义,将为天下人耻笑。”
刘弘进言,他心中虽然焦急,言语倒是冷静。
庄扬不是一位寻常的百姓,他是刘家的恩人。
受人点滴之恩,当涌泉以报,何况当年若是没有庄扬,刘氏母子只怕也不得活。
“那倒未必。”
如果真是被害,事后为他报仇也还能弥补。
“阿父,汉国檄文句句称以义伐不义,而今不救二郎,若是连恩人也不顾他生死,蜀民又将如何看待?”
刘弘句句质问,言语相逼。
这句话让刘父沉默了。
“魏嘉虽是蜀国大将,然而多他一人不多,少他一人不少,岂是放他回去,便取不下锦官城。”
刘弘认同魏嘉的将才,可一己之力,无法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罢了,人即是你捕获,由你处置。”
刘父被说动了,摆手作罢。
如果魏嘉留在帐中,始终不降,刘父最终会杀了他,不为我用,将为敌用。但是刘弘说的也有道理,号称仁义,却弃恩人性命于不顾,又如何让蜀地的百姓信服呢。魏嘉又非三头六臂,放他回去,他还能兴风作浪不成。
只是,刘父觉得这位庄二郎的分量在他儿子心中未免太重了,太重了。他第一次见识到儿子拿这么多大道理,来和他争取。本该是一位武将却有着谋士的咄咄逼人。
刘父现在也没空去分心管儿子的私情,待攻下锦官城,再好好整治整治。
争得父亲首肯,刘弘出帐,周景和霍与期立即围上去,刘弘对他们点头。
自从获得庄扬被魏父关押的消息,周景的心情相当复杂,他即不愿庄扬受苦,却也不愿魏嘉被杀。
一位是门生,一位是挚友。
“子慕先生这下放心了吧。”
霍与期笑语,他为周景欣慰。
“公子,即是要互换人质,不可拖延,以免节外生枝。”
周景深怕汉王后悔,他站在帐外,听得几句刘弘和汉王的对话,汉王显得觉得这样的交易并非必要。
“我正要去唤使者过来,把日子定下。”
刘弘一个时辰也不想拖延,一刻钟都难以忍耐。
他的二郎,向来过着安逸的生活,是他将二郎卷入了这场灾难中。
自从庄扬被押走,庄家人陷入绝望中。
虽然庄扬叮嘱庄平不要让庄母知晓,但是庄母还是知道了,她很警觉,听到官兵撞门声时,她就躲在窗后看,她大半生都生活在恐惧中。看着儿子被带走,她无能为力,只能恸哭。
因受伤无法下榻的庄秉,在房中和庄平商议对策,而后庄平带上钱财,外出打探消息。庄秉的念头是只要能救庄扬,花费多少钱都值得。
锦官城中有许多富有的子弟遭到逮捕,那是官府勒索财物的一种方式,庄家或许也因此被盯上。
庄家人,一时根本想不明白,庄扬是因为刘弘的关系而被抓。
这日,庄平和阿易离去,庄平没有直接去帅府,而是去见庄扬在锦官城里的两位交友,章掾史和秦书佐。
这两人听说庄扬被捕,非常震惊,领着庄平到帅府外,求见魏帅。
门卫告知他们魏帅不在,问门卫庄扬的事,也只打探到确实有一人被押进了帅府,至于是什么罪行,关在哪,他们也不清楚。
庄平将财物塞给门卫,只求能见庄扬一面,然而门卫不敢收,说这事他们爱莫能助。
一行人悻悻回去,天色也已昏暗。
夜晚,庄平回来,告知家人,庄扬确实被押去了帅府,但是无法见到庄扬。
这日,庄家人过得艰难,细绢和大春妻烧了饭菜,但没有人有心情食用,只是喂饱两个孩子。
庄母终日泣泪,细绢陪伴在庄母身边。
庄兰自庄扬被押走时痛哭外,显得很平静,她抱着把刀,坐在院中,呆呆坐了一天。
庄平过来,她劝回屋,庄兰噙泪,恶狠狠说:“他们要是敢伤害兄长,阿弘兄绝对不会放过他们!”
庄平坐在庄兰身边,他脸上还留着伤痕,他看着远处房屋燃起的火光,他神色怅然,幽幽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