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花开缓缓归(5)
那少女似是觉得冷了,素手轻抚了抚肩头,回身进了舱去,向船中端坐的一名秀丽青年娇嗔道:“三哥哥,你出来多少日了,今日中秋,也不肯回京。”那青年笑了一笑,还未答话,忽有一人停在舱门处,道:“启禀公子,有消息了。”的那青年微微一笑,道:“哦?进来。”两名貌美侍女轻轻打起缭帘来,那人进舱跪拜,口中已改了称呼:“回禀皇上,高大人半个时辰之前遣人送信来,说在一名考生身上搜出了一枚刻了‘宁’字的玉珠,字样已拓了下来。”这青年男子居然便是当今天子赵滇,进舱之人自然是殿前司的侍卫了。
赵滇接过拓样看了,点了点头,微微笑道:“是么?小七又将哪家的孩子祸害了。”那侍卫躬身道:“那考生名叫宁杞。”又道:“高大人已请画匠绘了宁公子的影象。皇上可要过目?”赵滇笑着摆手,道:“小七喜欢的人当真是数不过来,若是一张张都要看,那还不将朕累死么?罢了。”
赵滇玩弄着扇子上的翡翠扇坠,又道:“吩咐高谦,将这宁杞取中。如此一来,小七说不准便会随他赴京。”那侍卫笑道:“皇上只管放心,高大人心中有数,只怕不将宁公子取中才须特意嘱咐。”赵滇点了点头,笑道:“说得是。”又向那少女微笑道:“宛儿,我们明日便回京,可好?”
宁杞却不知船上之人正谈论自己,他坐在树下呆呆出神,忽觉肩上被人拍了一下,便听一人笑道:“冠秋,这仲秋佳节,难道竟落得独对明月不成?”宁杞一惊抬头,见是同村考生刘文砚,勉强笑道:“不然又能怎样,还能插翅飞回家么。”刘文砚笑道:“怎么,冠秋不知?许多考生都在前面酒楼上饮酒作乐,一来是庆祝解试已毕,二来也可同赏明月。我正要过去,冠秋也同去如何?”
宁杞想了一想,自己确也无事可做,便随了刘文砚过去。他同众人见礼落座后,才见与自己同席的竟有一人是外祖父家的表哥姜鸿,心中顿时便是一冷,将头低下了三分去。
第7章 雕梁画楼
一时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众人口腹之欲既已餍足,自然少不了高谈阔论。书生聚在一处,论的不是诗词歌赋,便是风花雪月,如今解试方毕,谁有心再谈诗文,各各品评起众青楼女子的容貌高下,又论起哪个琵琶弹得好,哪个琴抚得妙。不知怎么又说起若良家女子也解文字,闲来晴窗问字,红袖添香,自有一番风流乐趣。
姜鸿饮了一杯酒,颇不然道:“士人才德兼备才是上品。若论女子,还是以德行为重,才学究竟是末。”同席一人笑道:“若也是才德兼备,岂不更妙?”姜鸿摇头道:“才之一物,于女子多有妨德之弊,不可不慎,不可不慎。”那人笑道:“愿闻其详。”姜鸿随口道:“文君雅擅音律,闻琴夜奔,千载之下犹有遗臭;莺莺怜才,夤夜自荐枕席,以致终身蒙羞,何可尽言。张兄博览群书,难道不知么?”
那人摇头笑道:“此二人不过是有些个风流罪过罢了。姜兄不说出个明明白白的事体来,我可是不服的。”姜鸿微叹一声,道:“好罢。我姜家家门不幸,出了一名叫约黄的女子。”另有一人笑道:“‘约黄能效月,裁金巧作星’,倒是个好名字。”姜鸿叹道:“无为庸君作的淫词艳曲,又哪里是什么好名字了。”却有姜鸿的同村之人知道,若论起来,那姜约黄当是姜鸿的小姑妈。
姜鸿续道:“那女子生得貌美,才学也高,论起吟诗作对,我爹爹也不是对手。一年仲夏,她外出游玩,同一个赶考路过的书生相识,借了词赋暗通款曲,竟至私定终身。那书生不久进京去了,她却怀了身孕,生下孽种之后便投湖自尽了。她若不通文词,怎会有此惨事?白乐天曾作《井底引银瓶》,便明言题旨:‘止淫奔也’……”宁杞坐在席上,微微颤抖的手指捏着竹筷,脸色愈来愈白。
姜鸿话未说完,忽听一人道:“这位兄台说得甚好,当真是字字珠玑,只是小弟还有些疑惑,还请兄台不吝赐教。”宁杞听得这熟悉的声音,抬头去看,果然是姬巫云立在自己身前,心中一阵惊喜,低声道:“巫云!你怎会在此?”姬巫云垂眼一笑,却不答话,扬声道:“小二,添个座位来!”那小二忙搬了一张椅子过来。
姬巫云稳稳当当的撩衣坐下,手中折扇轻摇,盯住了姜鸿只是微笑。姜鸿疑惑道:“不知这位兄台尊姓大名,有何赐教?”姬巫云微笑道:“四海之内,皆是兄弟,见面何必相问姓名?”一边取过宁杞的酒杯,道:“我借花献佛,恭祝诸位金榜题名、青云直上。请,请!”诸人莫名其妙的举杯饮了。
姬巫云又自斟了一杯,一面合了折扇,轻轻拍打手心,道:“适才兄台提到《井底引银瓶》,那女子不顾羞耻,随了心爱男子私奔,终究落得‘聘则为妻奔是妾,不堪主祀奉苹蘩’……”有几个伶俐的听出姬巫云的寻事之意,拉着友人灌他喝酒,有心让他醉倒出丑。宁杞心中着急,劝了几句,却也无人听他的。
姬巫云却是来者不拒,酒到杯干,直饮了小半个时辰,颊上微微浮起酒晕来,续道:“妇人名节,从来更重于性命,那女子不要名节,便是将心爱男子看得重逾性命,却只得委屈做妾,岂不是冤极么?白公所言甚是,这‘淫奔’果然是要不得的。”一面摇头叹息。姜鸿拉下脸来道:“兄台原是有意寻衅来了。”姬巫云悠然微笑道:“不错,兄台是聪明人。”席上一人怒道:“你是何人,哪里来的,滚回哪里去!”
姬巫云此时已有八分醉意,听他言语无礼,更不答话,手臂一扬,一盘螺虾仁便结结实实的扣在那人脸上,席上立时哗然大乱。被打之人自不肯善罢甘休,同席中有几人素来与他交好,也上前相助,一时打作一团。姬巫云身手灵活,除了衣衫微微凌乱些,倒也不见如何狼狈,那几人却吃了不少苦头。
酒楼中饮酒作乐的考生甚多,此时都被惊了起来,见厮打的众人俱是儒冠长袍,只道是酒后失态,也不如何在意,忙过来相劝。姜鸿等人败兴去了。
那店家听得楼上动静,脚不沾地的奔上来,姬巫云正站立不稳的向宁杞得意道:“冠秋,这种酒囊饭袋,便是再多十个,我照样打他们一个落花流水。”宁杞叹道:“是,是,我们快走罢。”扶了姬巫云便要下去。那店家怒道:“站住!两个死囚攮穷酸,砸了我的生意,就想一走了之?小二,将这两人绑了送官府!这还有王法没有……”
姬巫云大是不耐,脚下踉跄了一下,斜了那店家一眼,扔了一锭银子过去,道:“够了么?将嘴闭了!”店家一时眼都直了,忙道:“够了够了!公子爷走好!”姬巫云“哼”了一声,反倒停住了,道:“今儿公子爷打得痛快,你这小店也有几分功劳,这个赏你!”又抛了一锭银子给店家。扶着宁杞脚步不稳的走下木梯去。店家千恩万谢的颠颠跟在两人身后相送,恨不得姬巫云日日过来打上一架。
两人出了酒楼,宁杞便扶着姬巫云往自己住的客栈去。那客栈颇为偏僻,姬巫云走得烦了,抱住了路边一棵合欢树,说什么也不肯再走。宁杞无奈,只得站住了轻声哄他。姬巫云却顺着那树滑了下去,坐在已生了白露的青石上,一手扯着宁杞在身旁坐下了,道:“你们在酒楼里坐着,哪里看得到月亮。”宁杞望了一眼水中明净的月影,道:“是。”
姬巫云放软了身子去倚那合欢树,却未倚住,滑在了宁杞身上,宁杞低了眼去看他时,恰巧一对合欢花一前一后的落在了两人袖上,是极妩媚的湿红的颜色。宁杞是江南人,生就了一双水眸,映着月色流转,颇似是含情的模样。姬巫云醉眼朦胧的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笑了一笑,道:“冠秋,原来你也会这样看人,我还道你只懂得一脸呆气的搬出孔子孟子教训人。”又问道:“你的字是谁替你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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