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侯(36)
讲述这段记忆时,阿鲁的脸上并无太多表情,语气甚至都没有多大起伏。
“仆不叫阿鲁,”话到这里,阿鲁的情绪终于产生变化,“那些匈奴人根本不将仆等视做人,被劫掠的童子全都叫奴,阿奴!”
“阿蛮三人也是一样?”赵嘉问道。
“不,他们的确是草原野人。”卢信摇头道。
赵嘉靠向栏杆,右臂环在胸前,左手支着下巴,许久没有再出声。
卢信和阿鲁都没有出声,他们在等着赵嘉做出决定。
如果赵嘉发怒,他们很可能会被赶出畜场。然而,他们想在这里生活下去,想保有眼前的一切,就必须做到诚实,不能再继续隐瞒。
“除了身世之外,可有其他隐瞒?”赵嘉问道。
“没有。”卢信和阿鲁一起摇头。
“将你们知道的别部情况详细说明,其他的我来想办法。”赵嘉单手撑着木桩,坐到栏杆上,“如果能低价买来更多牛羊,给你们记一大功!”
卢信和阿鲁对视一眼,又一起看向赵嘉,脸上的疑惑清晰可见。
“郎君,你不生气吗?”
“为何要生气?”赵嘉挑眉。
“仆隐瞒身世,没有说实话。”
“算不上。”赵嘉拍拍身边的木桩,随意道,“乌桓人抓到你们时,你们的确是在草原流浪?”
卢信和阿鲁点头。
“那在这一点上,你们不算说谎。”
“仆的阿翁是匈奴人。”卢信颤声道。
“你认为自己是匈奴人?”
“不!”卢信用力摇头,双目中尽是凶狠,“他们是仆的仇人,总有一天仆要杀光他们!”
“那不就结了?”赵嘉笑道。
阿鲁看看赵嘉,又看看卢信,来回几次,最终将目光落在赵嘉身上;“郎君,仆能继续留在这里?”
“当然。”赵嘉跳下栏杆,用力一拍少年的肩膀,笑道,“你是我买下来的,如果跑了,我岂不是要亏本?”
“那仆可以有汉名了?”阿鲁双眼发亮。
“当然可以。”赵嘉颔首,“你想叫什么?”
“匈奴人杀了仆的亲人,把仆当做奴隶,仆和阿信一样,早晚要踏破他们的部落,杀光里面的每一个人!”阿鲁恶狠狠道,“仆早就想好,仆要叫破奴!”
“破奴?”赵嘉沉吟片刻,点头道,“这名字不错,你本姓什么?”
“仆不记得。”阿鲁摇摇头,认真道,“如果郎君不弃,仆想姓赵。”
赵破奴?
赵嘉顿了一下,这名似乎有点熟?
“郎君,仆为郎君家僮,也当改姓。”卢信认真道。
“既如此,自今日起,你二人同姓赵。”看看面前的两个少年,赵嘉沉声道。
“诺!”赵信和赵破奴大声应诺。
不远处,魏山和魏同对视一眼,突然间觉得,根本用不着他们动手,赵郎君就能轻松驯服这几头狼崽。
“该怎么向公子禀报?”魏同用胳膊肘捅捅魏山。
“实话实说。”魏山吐出四个字,低头继续擦拭短刀。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一场冰雹覆盖了大半个云中郡。
天灾之后, 无需太守府下令,县中农官已分至各乡,携啬夫、力田勘察田亩, 记录受损的范围,随后整理成册, 以最快的速度送往云中城。
沙陵、阳寿两县受灾最为严重,田地减产将至六成以上。其他各县亦有波及,减产基本在三到四成。
边郡灾情上报长安,天子很快下旨, 受灾郡县田赋尽免。
云中城内贴出告示, 乡老和力田被召至官寺,传达朝廷旨意。随着众人回到村寨里聚,消息迅速传开, 压在边民头顶的阴云总算散去大半。
“凡沙陵县内田亩,今岁都不交田租。”
力田赶到赵氏村寨,咕咚咚饮下整碗凉水, 告知众人免除田赋的消息, 来不及多做停留, 就急匆匆赶往下一处村寨。
“田地出产再少也能打些谷子, 勤快些放牧, 多猎一些野物, 总能熬过今冬。”
力田走后, 老人们召集起村人, 叮嘱各家各户务必看护好田亩。
“秋收之前, 田边都要留人看守,更要提心雀鸟小兽,免其伤谷。家中牲畜务要精心,孩童外出放羊需结伴而行。遇歹人立刻放犬,莫要粗心大意!”
“去岁雪灾,方圆十数里未闻有饥馁而亡者。今岁再遇天灾,粟菽终未绝产,吾等齐心,必能熬过此遭!”
老人的话铿锵有力,微驼的背也在说话时挺得笔直。周遭寂静无声,青壮妇人无一出言,孩童也被长辈约束,不许在这时调皮。
等到老人的话音落下,才有青壮开口:“鹤老放心,我等必不会懈怠!”
现如今,赵氏村寨中已经很难再看到闲汉。不久之前,禾仲一家被逐出垣门,更为众人敲响警钟。
有村民同其为邻数载,见禾仲一家满脸颓丧的离开村寨,颇有不忍。哪料想,下一刻就见禾仲对着土垣狠狠啐了一口,咒骂赵嘉绝无好下场,他的妇人也是破口大骂,没有半点悔意和羞愧。
见到这一幕,众人都是脸色大变。想起之前被驱逐的黑豸,恼恨自己有眼无珠,怎不记得教训,和这样的人相交。
“郎君给了他工钱,还没要回他妇人借走的粟!这样不堪的心性,当真不该留!”
“赶走他就对了!”
禾仲装可怜装得不到位,翻脸翻得太快,造成的结果就是,之前还心存怜悯的村人全都面带怒色,驱赶他们快些离开。
“羞与这等人为伍!”
“鄙夫!莫要让我再见到你!”
“快走!”
禾仲一家的事迅速传开,和赵氏村寨众人的反应不同,县中对此事褒贬不一,有说禾仲是自作自受、咎由自取,也有指责赵嘉行事太狠,不留半分余地。
后一种观点恰好验证了赵嘉之前的想法:世人同情弱者,假如他派人将被借走的粟米要回,哪怕是合情合理,也会被视为恃强凌弱,遭到这些人指责。
他们只看到赵嘉颇具家资,禾仲家中困顿,压根不会去想这些粟本就不属于后者,而赵嘉早已经给禾仲结算工钱,压根不欠对方一文。
一些风言风语传到卫氏村寨,卫青蛾特地来寻赵嘉,话中表明如果赵嘉不好下手,她来解决掉祸患的源头。
赵嘉先是愣了一下,旋即笑着摇头,表示事情还没到那个地步。
“能得阿姊如此关怀,弟甚是暖心。”
听到赵嘉的话,卫青蛾笑得开怀,带卫夏和卫秋离开时,背光站在门前,对赵嘉道:“阿弟护我,我护阿弟,不是理所应当?”
随着鹤老等人出面驳斥流言,风言风语终究未能持续多久。
禾仲一家本想看赵嘉的热闹,结果热闹没看成,自己反倒成了众矢之的,背着忘恩负义的小人之名,别说找到生计,在沙陵县中近乎无法立足。三千钱花完,只能灰溜溜的离开沙陵,前往南边的阳寿县,隐姓埋名继续做起佣耕。
经此一事,村寨众人更加团结,哪怕之前有些小心思,此时也烟消云散。他们终于明白,赵嘉并非一味宽容,必要时也会下狠手。即使他不下狠手,身边的人也会代劳。
没了多余的心思,老人们吩咐田耕及放牧诸事,众人都听得极其认真。关系到自己一家是否有粮吃,能否平安度过边塞寒冬,没有任何人敢于疏忽大意。
老人的话讲完,村人们陆续散去,赵嘉请鹤老往家中,言有要事相商。
“郎君有何事?”坐在屋内,鹤老捧起一碗温水,苍老的脸上带着笑容,下垂的嘴角也不如往日严厉。
“嘉闻长者对草原多有了解?”赵嘉用筷子夹起一块蒸饼,送到鹤老面前。
蒸饼里裹了蜜,是赵信和公孙敖等人采来。因为此事,孙媪还动了巴掌。不过少年和孩童们全不在意,想起蜂蛹和蜜饼的滋味,每次外出都会留意野蜂,总希望能再找到几个野蜂巢。
“早年间,我曾被征力役,随和亲队伍出塞,到过匈奴王庭。”鹤老饮下温水,拿起蒸饼,津津有味的吃了起来。
赵嘉也不催促,等鹤老将饼吃完,又夹起一块,送到他手边的木碗里。
“长者曾入和亲队伍?”
“还是在先帝时,距今有二十多载了。”鹤老端起木碗,饮尽温水,反手抹干胡子上的水渍,回忆道,“我记得是丁卯年,那年死了一个匈奴单于,新单于派人来长安,使者的队伍从云中郡过。后来朝廷就恢复和亲,送翁主入匈奴,做了单于阏氏。”
丁卯年,距今二十多年,赵嘉在心中默默推算,大致可以确定,这应该是文帝早年,也就是老上单于时期的事。那么,死掉的匈奴单于应该就是冒顿。
“那次和亲的队伍里有个宦者,背汉投靠匈奴,那之后没少帮匈奴人祸害汉民!”鹤老愤然道。
“宦者?”赵嘉脑子里闪过一道灵光,“可是中行说?”
“中行说?”鹤老想了想,摇头道,“不甚清楚,只知道是个宦者,随翁主和亲,之后就投靠匈奴。二十多年了,也不知道死没死。”
听着鹤老的讲述,赵嘉愈发肯定,他说的宦者必是中行说无疑。
想到中行说的所作所为,赵嘉不自觉攥紧手指。他不确定中行说是活着还是死了,要是死了且罢,如果活着……他还是第一次这么想弄死一个人。
张通要的只是他赵嘉一人的命,中行说却是心怀私怨,不遗余力的祸害汉朝边民,而且一祸害就是数十年!
“郎君询问草原是为何?”发现话题有些扯远,鹤老放下木碗,开口问道。
“今岁雨雹,田亩减产,朝廷固然免去田租,边郡的粮价也将居高不下。”赵嘉沉声道,“纵然太守府下严令,粮价也未必能降下多少。故而,我想多买牛羊,待南边商队到来,从其手中市换粟菽,以防粮价过高,村寨众人无粟果腹。”
“郎君高义!”鹤老肃然神情,欲向赵嘉行礼。
赵嘉忙扶住鹤老,口中道:“长者无需如此。”
鹤老力气极大,硬是行过礼,才对赵嘉道:“郎君既要市牛羊,城内即有胡商。”
“胡商知晓边郡遇灾,粮食减产,即使不趁火打劫,牛羊的价格也不会低。”赵嘉摇头道,“我之前获悉有匈奴别部在北边游牧,几部之间素有仇怨,彼此仇杀,抢来的牛羊除了部分留下,还会同商队交换盐、酱和布匹等物,价格远低于城内。”
“郎君的意思是从胡人手中买?”
“确有此意。故而询问鹤老塞外情形如何,可有相熟的商队?”
“不瞒郎君,我已有二十年未曾出塞,知晓的道路是否能行,实是不敢断言。至于商队,更是无有联络。”鹤老沉声道。
“关于草原,长者还能记得多少?”
“我记得当年出塞,行经半日,路过一座古城。城内破败不堪,据说是前朝修建。中心有溪水流淌,还有大片野生的谷子。队伍沿溪向上,有两座废弃的烽火台。其后就是广阔的草原,再没见过城池建筑。”
“又过两日,才陆续有了人烟。”
“途中遇到大大小小十多个匈奴部落,其中有一个部落擅长驾车,车轮比人都高出半头,有懂得胡语的役夫,称这部落高车。”
高车?
依赵嘉在太守府看到的典籍记载,丁零本属敕勒人,因习惯使用车轮高大的车子,也被称为高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