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侯(168)
“鹿队胜!”
小吏举起三角旗,吹响木哨,宣布首局胜者。
落败的步卒没有停下,而是继续向前,直至越过所有障碍,双脚踏上木板,才不甘的扯掉头盔,大口喘着粗气。
继两人之后,步卒陆续出发,一个接着一个,争先恐后攀越障碍。
石锁和木桥很容易通过,木墙成为天堑。
不是爬不过去,而是爬到墙头,稍不留神就会被人踹下去。
墙底铺着细沙,且有绳索保护,落下去基本不会受伤,但却要从头再来。连续几次,里子面子都没了。
几个虎队的壮汉被掀翻三次,合力攀上墙头,也不想着前进,而是专盯着鹿队,上来一个掀翻一个,合作中生出默契,几乎成了铜墙铁壁。
卫青和赵破奴十分机灵,一人引开对手注意,另一人借机踏上索道。之后再回身一踹,将拦路虎踹下木墙,帮同伴一起前进。
看到这一幕,赵嘉不禁勾起嘴角。
魏悦面露沉思,李当户则是双眼放光。
待步卒全部越过障碍,文吏统计胜率时,李当户一把揽住赵嘉,兴奋道:“阿多大才!”
魏悦双眼微眯,重新戴上头盔,拍拍李当户的肩,笑道:“比一比?”
“正合我意!”
场地被清理出来,步卒和骑兵围在四周,赵嘉亲自吹响木哨,魏悦和李当户同是一身黑甲,如箭矢般疾射而出。
起初,两人齐头并进,不分上下。
直至攀上木墙,魏悦突然提速,稳稳立在墙头,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突然出腿,将李当户踢飞出去。
砰地一声,李当户跌落在地,脸朝下。
呸呸吐出两口搀雪的沙子,李当户再爬,二度被踹;继续爬,三度落地。终于忍无可忍,大怒道:“魏季豫,你故意的!”
魏三公子长身而立,俯视手下败将,转身踏上索桥,轻轻松松越过障碍。
军汉们轰然叫好,赵嘉咬着木哨,默默无语。
从小到大,魏三公子貌似一年比一年黑。拔萃出群到如此地步,果真非常人所能及。
☆、第156章 第一百五十六章
李当户前来云中, 一为互通草原情报,为更大规模的练兵做准备;二来, 是为五月的长安之行。
天子下旨召三人入京,除了对本人好奇,更为亲见边军之威。
旨意下到边郡后,魏尚和李广彼此通气, 很快明白天子的本意。着手在军中择选精锐,随魏悦、李当户和赵嘉一同入京。
数月来的练兵,为的也是优中选优。
当着天子的面演武绝非小事, 成功与否,对边郡上下都是关系重大。
殊不见周亚夫性情狂傲,依旧被景帝重用, 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会用兵,更会练兵!
相比之下,魏尚和李广都不是没事找事,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格, 魏悦和李当户也深谙其中真髓, 明白谦虚谨慎方为根本,恃才傲物、在天子面前——尤其是少帝面前骄狂傲慢, 纯属于脑袋进水。
只要两人行事妥当, 给刘彻留下足够好的印象,前途必定一片坦荡。
在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前, 汉朝君臣相处, 氛围较为宽松。朝堂上仍存先秦之风, 虽说有君要臣死,但也存在臣就是不死。
因文帝朝的法令,哪怕犯下死罪,都可以输钱保命。
当然,其中也有不可赎之罪,例如造反。
随着丝绸之路提前出现,朝廷被黄金转移注意力,道、儒的矛盾未如历史中激化,武帝也没有在登基之初,上演初生牛犊不怕虎,大举任用儒生,对一系列制度加以改革,动作大到惹怒窦太后,被这位出手打压。
如今的长安朝堂上,以窦婴为首的外戚,和以丞相卫绾、御史大夫直不疑为代表的群臣,巧妙地维持着平衡,实行以道家为主,佐以法、儒乃至纵横等各家思想的治国方针。
武帝没有诏举贤良方正能言直谏之士,董仲舒暂无机会上线,窦太后依旧安居长乐宫,王太后虽有想法,但有太皇太后压在头顶,基本没有能动手脚的机会。
曾在建元年间出现的儒道之争,火苗尚未燃起,就被蝴蝶翅膀扇灭。
有了自西运回的黄金,无论长安还是边郡,注意力全都集中到“砍死匈奴,打通商道”之上。至于儒道之争,短时间内,尚不具备激化的条件。
包括武帝、窦太后和满朝文武在内,汉朝的君王和臣子大多务实为主。黄金近在咫尺,灭掉匈奴,大把捞钱才是重中之重。等到国库堆满,军队所向披靡,才有空闲去谈其他。
历史存在惯性,但也不能忽略细节处的改变。
细节不断堆叠,刘彻没有登基就掀牌面,大刀阔斧进行改革;窦太后记得景帝的托付,对新帝的态度算是和蔼。加上宫内横着一个王太后,祖孙两人意外能够和平相处。
这种和平无法确保期限,但是,只要刘彻没有突发奇想,徒手掀桌,三百六十度抛飞,窦太后也不会主动打压孙子。
究其根本,刘彻才是天子,才是汉朝皇帝,是天下之主。窦太后权力再大,终究年事已高,不被触及底线,根本没理由和亲孙子作对。
此次刘彻召魏悦三人入京,时间定在夏日,为的就是要观演武。长安贵人们早得消息,包括各家纨绔在内,都期待能亲眼目睹边军之威。
相比之下,南宫侯张生就淡定许多。
同渔阳公主完婚之后,张生就打起包袱,和公主一同前往封地,隔几月才回京一趟,早就见识过边军是如何作战。
至于为何是到公主汤沐邑,反正朝廷没有明确规定,他乐意妇唱夫随,关旁人什么事?
尤其是那个见面皱眉,各种“建言”的博士,张生实在烦不胜烦,直接表示:闲得没事就修书去,再胡说八道,说什么纲常的废话,信不信直接动拳头,捶得你生活不能自理!
被天子寄予厚望的少骑营也憋了一口气。
如果可以,他们很想同入京的边军比试一回。即使未经历过战场,但每日严训,骑射日益精进,他们自信不会输给任何人。
对此,曹时十分期待,每天紧抓操练。
熟悉边军的彭修暗中摇头,却无意打断众人的积极性,压下到嘴边的话,只等边军抵达长安,一切让事实说话。
如果是寻常汉军,少骑或许能掰掰腕子。
但是,遇上魏三公子所部的云中骑,李大公子率领的上郡骑兵,以少骑这点本事,真心是不够看。如果碰上传说中的沙陵步卒,单是速度和耐力,就能让这些没到过边郡的青年们怀疑人生。
想到初至少骑营时,这些骑兵的狂傲,彭修决定一字不露,等边军入都城后,让他们真正见识一下,战场上杀出的兵到底是什么样子。狠狠杀一杀他们的傲气,省得鼻孔朝天,自以为是天子亲兵,装备过人,依照兵法操练几回,就能天下无敌。
对于长安的变化,赵嘉暂无从得知。
随着李当户抵达云中,入京的计划提上日程。
同行人员早已齐备,其中,千名云中骑,五百步卒,外加百名胡骑,都是魏太守亲自定下。李当户所部与之相当,此次也随同抵达,暂时驻扎在云中城外。
待到五月,两队人马将一同奔赴长安。
只是人来了,物资却存在缺口。
看到上郡来的文吏,赵嘉脑中响起警报,预感很是不妙。
果不其然,文吏笑着同他见礼,随后递出李太守的亲笔书信,信中言,两箱黄金送至,一切托付于赵县尉。
捧着竹简,赵嘉吸气呼气,再吸气再呼气,脑门鼓起青筋,压都压不下去。
文吏眼观鼻鼻观心,哪怕赵嘉当场喷火,始终笑脸以待。就算眉毛胡子被燎着,随手-拔-掉,照样笑得弥勒佛一般。
到最后,赵嘉终于被耗得没脾气,摆摆手,示意黄金送过来,文吏可以退下。
“诺!”
文吏维持着笑脸,走出房门,立刻脚底抹油,当日就离开云中郡,策马奔回上郡。别看方才一直在笑,事实上,面对赵嘉释放的压力,文吏背后早出一层冷汗,里衣都黏了一层。
不提文吏“逃命”一般,于赵嘉而言,事情既然接下,自然要做到最好。
值得庆幸的是,自调入云中骑驻地,除了练兵之外,他没少倒腾物资。
身为县尉,有掌管县武库的权利。利用职务之便,赵嘉召集数十匠人,抓紧打造和修补兵器。其中,弓箭长刀占了多数,并有加厚加高的大盾,铁箭都未必能射穿。
如非条件限制,赵嘉很想给木盾添夹层。
可惜库吏告诉他,即使能做,也没有足够的铁片。武库现存的铁,主要是为制造枪矛和刀箭储备,用来做盾牌夹层,连一队都武装不起来。
知晓对方所言属实,赵嘉没强求,只能改变计划,在制盾的木料上下功夫。
为了看上去足够整齐,还命人调配颜料,将皮甲、盾牌和武器统统刷成黑色。黑甲、黑盾、黑色的弓矛,一眼望去,仿佛黑色洪流,看着就威武霸气。
见过步卒换装列阵,魏悦若有所思。
没过多久,云中骑也开始换装,铠甲兵器换成同色,连战马的颜色都趋向一致。
五千战马无法同色,那就每队相同。
五十匹毛色相同的战马并不难找,即使马场内找不齐,还有归降的胡部。
知晓此次入京,将有百名胡骑随同,羌骑和鲜卑打破头,战斗力一般的乌桓人都加入进来,豁出一切,只为能争取到几个名额。
魏悦提出要马,各部争先恐后献上。
自己部落中不够,就到其他部落中去抢。管他是不是出自同氏,是不是祖辈定下过盟誓,只要没有降汉,通通是敌人,砍死抢马毫无压力。
就这样,在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内,云中骑就换装完毕。
李当户到来后,看到铠甲同色,武器一致,战马毛色都分不出差别的云中骑兵,非同一般羡慕。连夜给亲爹送去书信,这才有了之前文吏送金,请赵嘉帮忙的一幕。
好在赵嘉搜集物资不是论件,而是论批,胡部送来的战马也有富余,再从郡内调来部分,发给李当户所部,数量绰绰有余。
除了装备马匹,李太守连军队的口粮都兑换成黄金,当真是一事不烦二主。这让赵嘉相当无奈,不知第几次感慨,史书果然不能尽信。
谁能想到李广会是这种性格?
好听点是托付信任,不好听的就是甩锅。
无奈归无奈,活还得干。
赵嘉从县中调来文吏,在原有的物资基础上,一切都开始翻倍。
好在沙陵县终于有了县令,县丞不需要继续用生命加班,偶尔也能喘口气。
如若不然,赵嘉这样三天两头抽调人手,而且一调就是大半月,有的调走就不还,官寺上下都会爆发,县丞八成会抄起刀子,要和县尉决一死战。
“夏衣,冬衣,每样都要备下三件。”
“甲胄之外,另备护膝、护臂。”
“军粮以四千人准备,麦饼、踅面、伊面,每样都要提前备好。此外,牛羊肉干和鸡鸭也要入库,数量不足,可至畜场市换。”
“酱自郡城市。”
“鞋履另备,骑兵换新靴。”
“箭矢俱选鹅毛制尾。”
“军队多备药,伤药,止痛去热丸药,解暑……再备两车硝石。”
赵嘉一项项核对,文吏捧着木牍,落笔飞快。
虽说这该是主簿的活,奈何赵嘉入营之后,莫名其妙就开始管理起后勤。原来做这些工作的书佐摆脱案牍,全都穿上铠甲,抓起刀子,每日和云中骑一起外出砍人,浪得抓都抓不住。
赵嘉找上魏悦,魏三公子沉默两秒,突然间握住赵嘉的手,黑眸映出他的影子,语气十足诚恳:“辛苦阿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