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阕晴辞赋谁知(156)
钟离晴睁开眼, 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圈身边——整洁馨香的床榻,壁角微弱的烛火, 还有窗外探进来的皎洁月光, 微启的窗缝中透进一缕携着荷香的夜风, 隐约还能听见清脆的虫鸣与轻荡水波的淅沥。
这般宁和平静的氛围,钟离晴的警惕心却未敢有丝毫放松。
灵力在体内运转了一个小周天, 除了胸口仍有些发闷, 倒是已无大碍,不曾为人封禁灵力,也不曾束住手脚, 想来是教人救了回来,而非被人抓住……摩挲了几下指间的储物戒指, 钟离晴心中一定。
御兽袋中, 九婴还在沉睡, 恐怕一时半会儿也醒不过来,这仙魔域的壁障倒是比下界更难对付——叹息一声,留下足够的灵石和灵血,钟离晴便由着九婴自己恢复了。
此间主人对她是否别有所图,钟离晴不敢肯定, 但这人的心性品味倒是从细节处可见一斑,看来也不会太落拓。
坐起身,低头看了看自己——脏污的外袍已经被换下,只是贴身的衣物倒没有被人动过的痕迹,床角的圆凳上摆着一套干净的衣物,可见此间主人的体贴。
无形之中,钟离晴对这人的评价便高了三分。
换上舒适的衣服,又将自己稍作打理,钟离晴推门而出,神识中未曾探到其他人的存在,就好像这偌大的院子中只有她一人。
她住的厢房外,是一条原木长廊,廊顶上倒垂着清一色儿的星蝶花,映着月色折射出一片蓝凌凌的柔光;而那木廊外头,便是一片小湖,掩映在层层叠叠的奇石假山之后,隔着数丈也能感觉到水汽带来的沁人凉意。
抬头望了望月色,钟离晴忽而生了兴致,抬步朝那湖边走去。
穿过长廊,那湖心却是一座八角凉亭,四面挂着鲛纱的帘子,里头影影幢幢地,却似映出了一个人的身影来。
钟离晴的步子一顿,正犹豫间,那亭子里的人却先一步开了口,声如溪水清澈,轻缓悦耳,更是比那月色还要柔美三分:“姑娘既然醒了,不妨一道来这亭子里坐坐,今晚月色正好,不可辜负。”
“佳人相邀,岂敢不从?”钟离晴笑了笑,谦和地在原地施了一礼,敛去眼中的惊疑,顺着她的意思慢慢走进那湖心亭之中。
——这女子开口之前,她压根儿没有察觉到半分对方的气息。
即便是对方主动显出了存在,钟离晴却仍是无法感知到,哪怕眼中见得这人的身形轮廓,可是神识中依旧是一片空茫,难察分毫。
若不是自己的神识受了重伤,失去了感知之能,便是这女子的修为深不可测,已经到了返璞归真的境地,就连钟离晴这样敏锐的神识都不能看透——相比起来,钟离晴更加倾向于是后者。
撩开那随风轻荡的鲛纱帘,露出一抹月白的裙角,正是她昏迷前见到的景象,可想而知,这位便是将她救回来的恩人了。
视线上移,待看清那女子的真容,钟离晴不由心中暗赞——好个清风朗月的翩翩佳人!
这女子生得自然是极美,然而旁人见到她的第一眼,却不是惊叹于她的美貌,而是教她的气质所折服——如竹如兰,如琢如磨,自有一番清隽温雅的书卷气。
她身着一袭月白襦裙,肌肤如珍珠般白皙,在月华光辉下更透着一层莹润之色,一双纤纤素手,正捧着一卷竹简,除此以外,再无其他。
钟离晴见她身无缀饰,干净素雅得很,不期然又想起那抹同样不染尘埃的素白——这姑娘倒是与她家的妘少宗一般不爱珠翠钗黛,却不显寡淡,反衬气质卓然。
思及此,教她不由又生了三分好感,唇边的笑意也真切了些许……不过,这却不意味着她已经放下戒心了。
“南昭钟离晴,多谢姑娘慈心搭救。”站定在那女子身前三尺外,钟离晴又施了一礼,而后便坐在凉亭另一侧,与她相对,恭敬之中却又带着一丝淡淡的疏离。
那女子倒是对钟离晴刻意的冷淡不以为意,颔首一笑,算是承了她的谢意,美目温和地在她身上拂过,柔声说道:“那日将你带回别院后,见你只是内腑受震荡,力竭之故,便没有动你,只让你自行休养,本以为你还需两日才会清醒,遂遣了奴婢,不成想,你今夜便醒了。”
她慢条斯理地解释了几句,却也不曾盘问什么,反倒是关心起了钟离晴的伤势:“现在觉得如何?可还有哪里不舒服么?”
摸不透她的路数,钟离晴便只作不知,与她周旋:“多谢姑娘关心,我已经好多了。”
“那就好。”语毕,女子便低头继续看着手中的书简,间或抬头望一眼天边的月色,左手连番轻点,好似在掐算着什么。
钟离晴也无意打扰她,只是惬意地靠坐着,微阖双眸,感受着徐徐微风拂面,带来湖边缕缕的荷香,深思泰然,心旷神怡,竟是圆融到某种超脱的意境之中。
心思一动,钟离晴再睁眼看向凉亭外的天色,却见那当空一轮高悬的冰轮之外,周围星罗密布,汇聚之光,虽然不能与那明月分庭抗礼,却也别有一番意趣,闪烁明暗间,循着独有的规律,在她眼中倒是化成了一座座星图。
手随意动,指尖凝出一缕灵气,在虚空中描摹出一串星象拟图,钟离晴脑海中逐渐绘出一张庞大的星网,而那星网又契合了她自身的穴鞘,不觉间竟是在经脉穴鞘中流转着灵力,两相应和,玄奥无穷。
就在钟离晴感觉自己即将触摸到那一丝瓶颈壁障之时,指间的戒指却陡然发烫,教她一下子从那种玄之又玄的朦胧中清醒过来,眼前是逐渐消散的灵力光点,钟离晴无奈地笑了笑,倒也没有太放在心上——这星象的学问本就深奥艰涩,她也只是一知半解,方才那种顿悟境界算是意外惊喜,却不期望真的因此一步登天,成就星象大道。
她的心境有所提升,穴鞘之中灵力的流转更为自如,吸纳灵力的速度和容量也比之前增长了不少,修炼之境迅疾,更是隐约触到了一丝大乘的奥妙……收获不可不谓不大,她已经知足了。
当钟离晴打算继续冥想,再感受融会一番方才所得之时,却见那本来还专心读着竹简,测算演练的姑娘正定定地望着自己,春水般柔和的眸子中满是惊讶,更有几分难以察觉的兴味。
“可是我打扰到姑娘了?对不住,我这就离开……”想了想,钟离晴决定还是先离开这里,回屋中设个结界比较稳妥。
正要起身,却听那女子急急说道:“且慢,可否容我一问?”
“姑娘请说。”钟离晴点点头,认真地看向她,却是不动声色地收收束着在穴鞘中流转的灵力。
“方才你所绘的星图,甚为新奇,却是我前所未见,仔细琢磨,又与天宫所创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冒昧请教钟离姑娘,那星图是何解?可是你自创?”那女子将手中的竹简推到一边,余出石桌上的空间,而后指尖轻划,灵力刻绘出一幅详尽的星图,正与天上的排布一模一样。
扫了一眼天际,又低头看向那女子即时绘制的星图,钟离晴沉吟一番,与她解释道:“在下才疏学浅,对星象之事一知半解,不过是年幼时听得几句,若是说错了,还望姑娘不要怪罪才是。”
“原是我求教,钟离姑娘肯为我解惑,我欣喜还来不及,哪里会怪罪?姑娘多虑了,但说无妨。”那女子忍俊不禁地点了点随着天际的星象悄然转变的星图,目光灼灼地望着钟离晴,等着她的回答。
“在我家乡的西方有一种说法,将天河分为三垣,以北极为中枢,分为东西两藩,合三十七个星座,天区所含数众,依次称之为小熊、大熊、天龙、猎犬、牧夫……”钟离晴回想着曾经在水蓝星上所学的星象知识,慢慢与她介绍起来。
“中宫紫薇之下,北斗之南,那一处的星图又有何解?”女子听得兴致勃勃,毫无阻碍地接受了钟离晴所言的设定结构,又立即提出了自己的问题。
反过来,钟离晴却是要细细思考片刻,才能回答:“此处以五帝座为中,共含二十个星座,正星七十八,增星达百,谓之室女、后发……”
“占卜之术,既为卦象,也可观面象、手相、星象,卜一切可卜,观一切可观;而我所承,乃是星辰之道——说来惭愧,我会救你,却不是多管闲事,徒有慈悲,而是你的命格星运太过古怪,我竟是一眼看不透。而将你带回来之后,我又替你占卜多次,依旧不得其解——普天之下,我占不出命格的人,你是第二个。”说到兴起,却不再是钟离晴一人独语,那女子也逐渐有了侃侃而谈的兴致,在听得钟离晴玩笑似地介绍了十二星座与星象运势以后,忽而说道。
“……我的命格?”钟离晴笑着发问道,压下了心底的疑虑与担忧。
“不错,我只能算出你近期的运势乃至你亲近之人的运势,可是你的命格却像是笼罩在迷雾之中,无论我怎么测算,却都不得章法。”那女子看着钟离晴欲言又止,好似要问些什么,最终却只是轻笑着摇了摇头,“罢,是我魔怔了,执着这些又是何苦?天色不早,钟离姑娘早些休息去吧。”
“也好,”钟离晴从善如流地站起身,朝她行了一礼,待要转身前,仿佛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看她,“对了,敢问姑娘芳名?叨扰多时却还不知主人家的名讳,委实失礼了。”
“我姓岑,行一,你唤我岑一便是。”那女子闻言,只是微微一笑,笑意真切而柔雅,右侧的颊边更露出一个小小的梨涡来。
——这名字,怎的有些耳熟?
钟离晴还要再问,自称岑一的女子已经起身越过她,施施然朝着凉亭另一边而去。
那婀娜有致的背影,渐行渐远,裙摆曳地,若隐若现却是一双精巧迷人的裸足,脚踝处系着一串银白色的链子,行走间反射着星月之光,熠熠生辉,煞是好看。
钟离晴定睛望着,忽而福至心灵——岑一,岑一!
她记得,阿娘留给她的《志怪经》,那署了名的作者就叫岑一。
莫非……
钟离晴张了张口,而那月白裙裾已经彻底消失在夜色之中了。
携着数不清的疑问,辗转反侧,彻夜难眠,及至后半夜才勉强歇了会儿。
第二日,钟离晴早早地便醒了,洗漱穿戴齐整,便想着要去找岑一问个明白。
推开门以后,却被两边严阵以待的侍女惊住了——看那阵仗,还以为是要迎接什么尊贵的宾客呢。
钟离晴正要询问岑一的去向,离得她最近的侍女朝她屈膝行了一礼,恭声说道:“钟离姑娘,主人今日有客须迎,抽不开身,特命婢子在此等候姑娘,听凭差遣,请姑娘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