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榄(73)
许青青后来各地辗转,甚至去到了锡林郭勒,又有了个新的爱人,是离异的高干子弟,蛤蟆样貌,略有家暴倾向,她替他生了个先天六指的女儿,查说是男方酗酒的关系。孩子本打算就叫飘飘,被公婆讥讽为死不读书没一点儿文化,最后各退一步,大名取“知鹤”,小名勉强就叫飘飘。婚姻两年后夭折,孩子没捞到手,从夫家得了五十万,许青青脸上苦楚滞留,衰老下去,一九年才返还素水。
县是大不一样了,民居逐路而建,鳞次栉比次第攀高,像想要比酒山更迅疾触及到天的水蓝。涂文嘴里的公墓早竣工了,生赶趟,死赶趟,坟都不够分的。许青青头次去找涂文睡得那个坟,找了很久,碑是雷同的,无非透过刻字辨识身份,几十列,几十排,密匝匝的故人,她从天明渐渐觅到黄昏。
说是执念还真不算,就是有点儿悔,悔当时没能告诉他:咱俩有过一个涂飘飘,当然喽,也可能是涂天仇,那都无所谓。
公墓外围山,仿古建了个佛塔,风擦过,飞檐上垂挂的如意铃响声如天籁。
许青青盯着碑上的相片,相片让夕阳染红,像些微有了热度。她也不哀切,就是觉得陌生。这副面孔沉潜沉潜,十几年辰光已下落到身体的最深处隐匿,不消失也记不牢。但让许青青重选,她还是乐意不用功读书,早恋,十七岁坐着火车跟同桌私奔来这个中南小县,分手,停留,遭骗,努力存活,陪别人睡觉赚钱,爱上个借她钱不催着还,离了“你他妈”不会说话,脖子上傻逼兮兮纹条龙的,情深的坏男人。
这晚下雨,凉风凛凛,金鼎赌档相对冷清,开了几桌扑克。
柳亚东地摊儿上淘来的一本《美丽深圳》被老贾抢走去翻,几个人围着看,对着图上的世界之窗指指戳戳,叹说:“还他妈的是特区好啊!咱们这儿就他妈个光秃秃的发电塔。”
老唐一脚蹬开茶室门,面色不虞隐着一层生铁色。
“小兰呢?”
柳亚东一怔,“码房呢。”
“凌仔去把人叫上来,去!”老唐手一挥,“你几个也别看了!”近看他两唇在微微抖颤,话到末尾也奇异地变了个调子。
老贾敏锐,率先走过来,眯眼低声问:“咋了?出啥事了?”
老唐附到柳亚东耳边,“去砂砾把侯爱森叫回来,他他妈忙的电话也不接。”
“这会儿?”柳亚东问。
“马上。”老唐咕咚咽口唾沫,手掌不住按按按,他低平滞缓着说:“你呢,就跟他讲......旧强没了。”
雷是掐准点儿的,应景一声轰隆。
第41章
涂文死相极惨,腰上扎个窟窿要了命,刀锋无眼,又削去他几乎一半的头骨。那切面红红白白,内部组织一览无遗。
尸体在天擦黑时被练马大桥桥洞里窃踞的流浪汉发现,据说桥底不是第一案发现场,他死在桥上被人丢下,嫌犯下桥又追加了一刀。围栏处一串繁盛的鲜血梅花辅证死因,桥下河滩泥泞,河尽头是一脉青山。
人与山川抗衡时人自负激愤;人与人抗衡,人消亡时,山川也不笑话你,只沉默着显出雄浑与伟岸来。它们巍然百来年,人却轻易就没了。
素水县公安不配法医,尸体拉去了县中殡改站,派了个实习警察夜里守着,问也问不出个屌。侯爱森到了午夜才带人去认,殡改站守尸的老头儿领着去冷库,凉荫荫的一间房里,柳亚东走过去掀了白单儿。凌仔看了一眼就哆嗦都摆如犯癫痫,猛一个惊颤后,拔腿冲去回廊剧烈呕吐,继而摘了眼镜失声痛哭。
如前所述,涂文傻仗义,那次陪凌仔回乡应付她晚娘,被女人拿高粱扫帚扫花了脸。他一生被女的克,豪言壮语地说过一枪要崩了她,结果事到眼前屎临腚/门了,怂得撂了句“老了没人给你送终个丑八怪老毒妇”,拉着凌仔就撒腿跑。凌仔动笔杆子惯了,高度近视体能不佳,没会儿就定在田垄上粗喘,喊说跑不动了旧强哥。涂文额上一片汗粒,颊上是纵横的红痕。他嗤了声笑,叉腰说,可别他妈回去乱说啊!省得老贾几个笑话,毁我英明。凌仔跟着乐,过会儿搂着他淌眼泪,十几年淤积的怨愤,开闸放水。
“你哭哭哭哭个屁。”涂文嫌他迂,拿拳轻凿他脊梁骨,说:“我刚不也来邪的咒她了么?你就当她跟你爸一块儿归西了,我给你当哥,家他妈了逼的家,不爱你那叫家呀?”
田里草尖儿上灰鸟轻掠,涂文又说:“飞宇,你以后最好还是去上大学,你手干净。”
他哥给人杀了,未必就冤枉,但他像剜心一样痛苦。
勘验如何,有无线索,立案查谁,案子谁跟,尸怎么办,统统都得等白天上班,这会儿只能先消化涂文的戛然死亡。守尸老头把白单儿蒙回,喟叹了极轻微的一声。侯爱森喉咙像是在给谁旋拧着,异样的烧灼感迸涌上扁桃体,漫洇进鼻腔,犹如泳姿不当凉水倒灌,一气儿咕噜噜涌去脑子里了,世界片时洗刷得雪茫茫,寒彻骨。他就那么懵着,没会儿才问老头儿:“他这......这个伤,遗体整容的那个,能给......能给弄好吗?”
他声音一贯从容也低平,不会像此时这样被揉过似的扁扁细细。
老头儿说:“能!能给你弄成好人样子,比这糟烂的多呢,眼珠子挤漏了的都有。”他神神秘秘地笑,“他们工具多,用那个绵给你填上,再弄那个油彩一涂,看不太出来。”
侯爱森掀皮帘从冷库出来,不觉得进到了暖的地方。他急着摸烟,发觉没带,突然就有点儿心慌。柳亚东枯坐在塑料凳上,头抵着墙壁,小空间胀满惨白的冷光。他扭脸看侯爱森正在身上摸索,就主动把裤兜里的阿诗玛给他。人不痛快时必须得抽孬烟,火烧火燎地熏到肺,呛得咳红了眼是最应景的,剧里一贯这么蹈虚地演。
“救了命了。”侯爱森接过,咬上一根,“凌仔呢?”
“厕所里洗脸。”柳亚东朝南指。
“还是胆儿小。”
柳亚东拿火机给他,心说:跟胆儿小有什么关系,他那又不是吓的。
柳亚东说不清心里的滋味,今天他十八。他半身浸进成年人规则的世界,一脚还踩着他朴素的正义,他悬悬欲坠,在茫然里困惑清醒困惑清醒,以至于现在,他都不知道自己能否难过。
侯爱森抖巍巍地抽完了一根,不间断地又续上一根,柳亚东低头看他涤纶裤子上一大团散落的烟灰。有时候见这人不自在,不如和老贾臭葱处得近,是因为他最在模仿邵锦泉,有作势装腔之嫌,鲜少脏字喷溅不体面。这会儿呢?什么感受?痛不痛苦?恐怖恐惧?柳亚东歹毒地希望他两样都占,最好能瑟瑟发抖着哭泣起来,这比较符合自己的预设。
“你看了他那样子怕吗?”侯爱森眼镜一摘,眼里有浓霭,布着点儿血丝。
柳亚东用手抵了抵咽喉,摇头说:“就是有点儿恶心,看了。”眉皱了起来,残缺的涂文就在眼前飘来忽去,人思考都有个过程,直觉最先,生理反应紧跟其后。
侯爱森又问:“那他最近有没跟你说过,谁盯上他了?”
“没有。”柳亚东垂头,搔搔眉心,“他也不会跟我说的。”
“也是。他是个喜欢逞能的死不承认。”侯爱森起身,去墙拐角碾灭烟屁股,“你去厕所看凌仔弄好了没,待着也是白待,趁雨停了先回去睡觉吧。我还得回砂砾。”
指尖锐痛,柳亚东才发觉手皮被自己撕豁了口,血珠抹掉一粒又凝一粒。
侯爱森笑:“你这是看我呢,还是在瞪我呢?”
“没有。”柳亚东把指头含进嘴里,“佩服你,佩服你挺冷静的。”胆儿再大点,差点说佩服你挺他妈冷血的。
“就是不冷静我也不会当你面。”侯爱森戴了根灰格羊绒的围巾,脖子上一拢文得像上海滩的文强,“你要盼着想看苦情戏,你等明天你就能看了,他老婆不知道多爱他。”
柳亚东鄙夷地轻声笑。
“你想哭可以,你小。”
柳亚东一点儿不想承认他难受,噎着说:“我不想。”指不定死有余辜。
“难受应该的,旧强走了,”侯爱森耸肩,又把皮手套戴上,“你就会发觉身边没谁是善人了。”
地面倏然崩陷出一口幽幽的井,柳亚东“咕咚”就掉了进去。
夜是个笊篱,轻轻笼着素水的巫山云雨和生死别离,笊篱破晓时抽走,县城诸事布公。瞒能瞒几时?老贾一个吞咽把实情说了,许青青在金鼎直挺挺地就晕了,臭葱小卢几个“哎哎哎”地围上去,手忙脚乱地把人抬进茶室掐人中喂水。老唐让小卢带人去茶室撤桌,说暂停业一周。
邵锦泉从外省赶回带着副王雪涛的牡丹,涂文死讯路上就知道了。他风尘仆仆不置一词,招进老唐老贾侯爱森,锁紧了办公室的门。说他冷血,他脱了外套仰进皮转椅里抽烟,眉头始终是舒展的,一蹙也不蹙;说他重情,他目光久久不知在看哪儿,手举得不稳,烟灰簌簌掉上装画儿的囊匣。不论平尺单价,字画都是他爱物,但凡能挪三分心思出来,都不会这么不小心。
他不开口,几个人就沉默。老贾垂着头鼻息浊重,不住搓着软蜡似的半张脸,搓得面颊通红。老唐伸手扯出侯爱森掖进脖子的半片衣领,“你熬了一宿没睡吧?眼里充血了。”侯爱森摇头表示没大碍。
“先查。”烟抽完,邵锦泉低头吹掉囊匣上的烟灰,“旧强跟我这么多年,大事小情都指他在,查,明处查不出来私底下查,管他谁个都叫他命抵命。”
老唐问:“他老婆咧?好端端的新媳妇,婚床没睡热呢,就他妈成寡妇了。”
“看着别让做傻事,要劝不住,就跟她说,旧强当年帮你就是想让你这个女人好好惜命,别让他下了阴曹地府还要操心你阳间事。他不行善不积德,转世也投不了好胎,替他吃斋念佛求求情,都比寻死觅活强,活人别想不通这个道理。”
一句话不知哪处戳了侯爱森心,眼倏然烧得慌,视界跟着模糊了,他连忙朝上看。
案子归支队的马元跟,突破口不小:涂文是骑着摩托去铁路医院动手术路上,在练马大桥被人拦着捅死的。天当日大晴,桥上有目击者,不是个无绪悬案。目击者提来公安挨个儿问询,嫌疑犯样貌初步掌握:癞头皮佝偻背,脸色恹黄,穿着件皮质皲裂的蝙蝠袖夹克,提了把宰猪的尖刀。问眼熟这人么,都说眼生,看人目色凶顽,脸沾了血跟罗刹似的,瞅一眼几晚睡不着。不多时,又在河滩附近的沟渠寻见了凶器,提痕取指纹,涂文冷柜里睡三天,嫌疑犯基本凿定:姓鲁,雁湖人,四十啷当,房子不久前遭扒,一直领老婆孩子寄住岳父家,务农上养老下养小,两月前确诊尿毒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