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榄(46)
柳亚东喉咙发紧,隐隐想起来,DVD里的男人是骑在身下光溜溜男人腿根上的,躯干倾轧上去,姿势如开胯,那话儿如抽屉,在洞窟间前后推拉。那就是要脱裤子?我可以么?脱光么?边想边动作。练武裤一扽滑脱,曲曲折折在兰舟脚腕处堆成了一滩。
他眩惑了一样,记得兰舟没有这种绛红到发紫颜色的内裤的,更也不穿这种时髦的紧身质地。这是兰舟么?他确定答案似的在再一次仰头看,山巅流岚,他五官处依然一团模糊的雾气。于是感到了陌生,陌生催逼他的愤怒与焦虑。他左右食指勾连住内裤松紧,朝下褪它,撕皮一样摩擦出微响。茸发丝丝缕缕,藻类般揪成一团杂乱,安静包覆着那根低眉顺眼的管道。陌生又变得熟悉,熟悉里有丝丝困窘,柳亚东想起了自己的第一次梦遗,白黏在管口洴涌。像耻于面对自己的下/体一样耻于面对兰舟的,他羞惭地翻转他过去,面对他的臀部。
既不能说形状好也不是差,柳亚东没有类比的对象,就得不出定论。他好端端的怎么会去观察别人的屁股呢?要确切地说,是皮球微瘪,颜色稍白些,与四肢皮肤有鲜见的区分。屁股当间一条劈裂的沟缝,成了蕴含秘密的尽头。柳亚东束手无策,想探索又不敢,手攥起松开,攥起松开,反复多次出了层油汗。到夏啦?他总觉得能闻见股非常轻微的,瓜果腐败的气味。
“兰舟”自始至终乖觉垂在腿间的双臂倏忽抬起,柳亚东悚然,看他逐帧一般,缓慢地抬,舒开,背过,缓慢覆盖朝两侧拨,屁股透过手的掰弄,才显出些微不夸张的肉感。沟缝当中全然袒露,是个色深的涡状的孔洞。柳亚东察觉出一丝极其飞快的嫌恶,嫌恶随即变成一种抖颤,小臂上浓密的汗毛霎时耸立起来。他抖巍巍,食指朝前一戳,尖端很好地与凹陷处契住。柳亚东感到一阵头骨绽开的晕眩与巨大的痛楚,他陡地站起来,鬼使神差地不稳,他胸贴“兰舟”瘦棱棱的背,如同一个温存的搂抱。他咬紧牙关鼻翼翕动,依据DV影像,也朝前送胯。武厅霎时开始地震,地动山摇,天花板倾塌下来,地板中央劈开一道极深的口。他与“兰舟”相连着坠堕,过程中雾气消散,他才看清他怨愤的脸。他以往定规的性遐想,瞬间被抽空。
——原来发出腐败气味的,不是夏天催熟的瓜果,而是自己。柳亚东觉得,这真是一个残酷的觉醒。
“哎。”侯爱森挂了挡,杵了柳亚东一肘。
“!”
立刻醒了,在皮卡副驾,车窗外天色烧红,裤裆间很明显一股紧绷感。柳亚东低头,好一尊玲珑宝塔。
侯爱森难得笑得这么明朗,笑得成了富贵菊,笑得开不了车,笑得抱着肚子说:“哎哟我天!年轻真好,年轻真好。”柳亚东就差没开窗跳车了。
车靠边停,侯爱森扔他一沓擦屁股的草纸,抹着泪儿下车说:“速战速决。”说完又笑去了。
与其说打了个手铳,不如说柳亚东自了回虐,他麻麻痒痒的知觉从梦里延续,唯一多了份巨大的负疚。于是“疼”成了惩罚,越觉得痛楚他越才能纾解,柳亚东拧眉咬牙,下狠劲儿去捋,末尾喷是喷了不少,可那根肉管子反倒更显得肿了。他急匆匆地提上裤子,左右嗅一嗅味儿,脸烧得发烫。
侯爱森烟没抽完,仰头看着,天浑然一色,漫无圭角。柳亚东把糊着那玩意儿的湿纸团捏成一包,敲车窗,找侯爱森要火机。侯爱森好险又没笑背过气:“什么毛病?你别告诉我,你还要烧了它?”柳亚东不说话。
“注意火。”侯爱森递火机给他,“山上一缕烟,拘留十五天。”
车接着朝前,窗外红色趋于变蓝。这路柳亚东不能说不熟,但进龙虎以后就再没怎么走了——车朝八百里镇开,准确地说,这算是他的归乡路,一如既往地泥泞又他妈难走。“我怀疑路不对,越开越窄。”侯爱森狐疑地朝前探。
“对的,这段儿过过就宽了。”
“你还挺熟?”侯爱森笑。
“往前我老家。”
颠颠簸簸,路两侧枝条蔓蔓扫在车窗上,柳亚东托着下巴,说不清在自己想什么。
当初学武是他自己拿的主意,不为什么大志向,单为那张油迹斑斑的龙虎宣传纸上,男孩儿们一水的练武服,剃利索的青皮头,来了记矫健的高踢。背过那页印了食堂,男孩儿埋着头狼吞虎咽,戴白帽的大厨举着汤勺比拇哥,笑容之璀璨,好比他是个发家致富的养猪大户。柳亚东那会儿正帮着烧土灶,打柴堆里揪出这破纸,他曲眼地盯了好一会儿,莫名其妙地饿了。他那会儿不是说上不了县三中,是柳大山未必愿意供,他也懒得做争取。他寡言少语尽自不碍他们眼,不敢嫌恶,不敢埋怨,防着被说“忘本”,防着又被揪起他“血统不纯”的嫌疑。
说起来那年政策一点儿都不宽松,那些人算被允许回城的第二批,打穷乡僻壤归返原籍,他们不晓得日盼夜盼等了多久。独一户倒还好说,携家带口的就困难,指标拢共就那么些个,总不能上老下小全给你北京落户?往哪个厂子分配呢?地方哪够住呢?成家立业落地生根啦,但凡生在大中国,哪块不是你的家?结婚生了伢伢的,更就别瞎折腾啦。何其芳父亲,柳亚东理论上的“爷”,一根凉薄的鹰钩鼻,他懊悔得直捶桌:早劝你放精明别找个当地人,非什么满嘴的爱爱爱!
出乎意料的,何其芳不跟着恼恨自己下错了棋,反倒哂他:你当你回去还能落个什么?
这事儿一下成了柳瀚海头顶悬空的剑,他再是个胆大妄为的男人,也不得不慌张,甚至想哀求说,你千万千万不要走。他千筹万算,丝毫想不到自己手头有什么值得的东西。凭这两开间的瓦房子?凭伺的这群老鹅?凭兄嫂老娘?还是凭自己会一嘴的情啊爱?这副还能看的脸皮?!两人之间空捞捞,连个结成纽襻的孩子都没有,还不是说就走。他陷落进矛盾的困局里:既想鼓捣出一个牵她脚腕子的锁链子,又唯恐催逼得她不耐,反倒物极必反。起床人要不在身边睡着,他能吓出一手油汗;她说有事儿外出,他就心惊,觉得她是去不复返;做田回来,他首要不是脱鞋倒水,是哑着嗓子试探着喊,芳芳?她要在里屋应了,他心就往下落一寸。
托办回城的愈发多,好几户闹着离婚,何其芳一点儿牢骚都不提,平平静静,如常吃喝做事,偶尔怔怔看眼天。各有各的心思,夜里活动就变得激烈而频密。
“......你还来!”
“我是你男人,只管把你伺候到位。”
“操你妈的大野狗!”
“你原来都不骂脏话,只骂我土流氓。”
“跟你这种粗人待久了。哎,疼!”
“我想跟你要个小流氓,嗯?”
“.......”
“宝,我最疼你最爱你,有了小讨债鬼,我也最爱你。”
“——啊!疼!”
“离开素水,遍地是钞票的地方有的是,你和一个小把戏我还养不活么?你生,我来年开春就走,你想要什么,任你耍小性子,我全挣给你,哪怕豁掉我的命,芳芳......”
“你意思我窝在这里,带个孩子守活寡?”
“......”
“我爸让我跟你离。”
“芳——”
“我不是这种狼心狗肺的东西。”
日子过去,掉以轻心。大玉有天问柳瀚海:天都擦黑了,她那个裙子也缝得太久了吧?你去迎迎。柳瀚海朝窗缝外望,受一道疏冷的风,他陡地一怔,如同掉进冰窟。
何其芳所谓的不狼心狗肺,是半年过后托人带回来一个婴儿。
她弄得就跟活在戏文里的角儿一样,还附了条子,说写什么仁至义尽勿找勿念,搞得像对儿痴男怨女。大玉翻着花儿地骂,眼泪哗啦啦淌,说臭婊/子狗东西没人常的势利眼,一家子薄情货怨不得死活摘不掉帽子,干生不养拿我柳家的伢伢当个东西送,她回去也是吃糠咽菜当下等人,死了更要下地狱!柳大山更毒,乜斜着眼睛讥讽说,你可算了吧我傻老娘!你晓得她回去天雷地火跟哪个城里人谁搞出来的?你瞅这小逼伢子,高鼻子细眼的薄情脸,跟我那阿弟哪块像?就你小儿子呆头鹅一个还相信咧!他趁隙挑拨,也不知道能捞点儿什么好处。
柳瀚海不厌恶柳亚东,也谈不上怜爱他。七岁前,他是每年腊月才能见他一副郁郁的俊脸,静静一会儿,难得露笑颜,摆慈济口吻地问一句说,学习还好?七岁后,连郁郁的脸也见不到,怪深圳小贼那晚的一柄打锈的柴刀。同期的工友说,瀚海的死相好惨耶,出租屋满地是红透透的血,他头盖被人捶洼一块,脖子望中一刀割掉了动脉管,钱全抢空啦。血泊里还浸了张相片,照片上应当是个女人。
柳亚东背着座山长大,应当认为,他妈是个万年难寻的大傻/逼。既不知所以地想她,也饶有目的地恨她。
侯爱森分他一支烟,转了方向,颠簸得声音都抖:“你意思,你大伯是要霸你爸钱?”
“我奶死前算还没动心思。”柳亚东朝虚空嗤,“她一出完老殡,我就是块儿案板上的肉。”
侯爱森笑:“哪叫你妈是个人才?我是她老人家,我不会认你。鬼晓得。”
“我大伯给他生了亲孙,霸成个混蛋,我听她话,头顶还长双旋儿,算命说能做大官。她心里再疙瘩,就当做了个慈善。”柳亚东平平静静地说。
侯爱森笑得不行。
“跟电视似的验过血吧?”
“小时候肉就长不及,我爸过年回一次就拉一刀,都在水里溶了。”那一刀刀也是割心里。
“那假的,不准。”
“嗯。”
“你伯怎么就肯让你去学武,不怕你练出名堂一脚蹬死他?逼你去打工,他还有的捞。”
“谭胖头说困难的孩子来学能免资,我爸也定期寄钱给我攒了一小笔,我碍他眼,能甩掉我他巴不得。”
“谭什么头?要得到钱么,你平时?”
柳亚东跟听笑话似的弯着眼:“要屌毛,就没再通过电话了。他应该当我死了吧。”
“那喝风啊?”
“北京话说的,一个子掰八瓣呗,听点话,比赛再打勤点,有点奖金拿。我当是个挺好的地方呢,结果。”柳亚东已经敢别有深意地瞥侯爱森这帮了,他一乐,说:“狼狈为奸。我活十几年,碰上的好人还真没几个。”
侯爱森继续咯咯地笑,又说:“泉哥让你跟我搞雁湖的地,我看他真是蔫坏到姥姥家了。要征到认得你的,你听他们讲,哎,柳家白捡的那个孙子武学完来当地痞二流子了,恶霸手底下讨饭,学人刮民脂民膏了,你不吐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