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器之中(64)
在虫工的边上,白典看见了第一具尸体。
它有着一张熟悉的面孔——“李温严”。当然,真正的李温严已经在几天前的那场内斗中死去。那个曾经是虎鲨左右手的男人,最后却因为关键时刻的逃跑而丢了性命。
不需要狞猫继续带路了,白典沿着满地的脚印和血迹继续往前,很快看见了第二具尸体。
那是“老徐”。更确切地说,应该是在深海渔场杀死并替代了真正老徐的人。
真正的老徐在东极岛上呼风唤雨了半辈子,到头来却成了别人上岸的一块垫脚石。如果他能够早点知道自己的命运,会不会选择与人为善,至少不要在那个夜晚去招惹卫长庚?
老徐的尸体边上还有几滩正在冻结的血迹,将冰雪染成了浓淡不一的红色。沿着血液被拖拽的方向看去,白典发现了几头雪狼的足迹。作为岛屿上真正的主人,没有它们参与的战役显然是不完整的——但是白典不敢肯定它们有没有在这片乱局之中浑水摸鱼,向它们最痛恨的虎鲨发起攻击。
血与雪凝结成的道路还在继续向前延伸。
三十步之后,余下的几台虫工也被发现了。与前面两台死状凄惨的同类有所不同,它们的外形近乎完好,身后的电缆也并没有遭到破坏。
白典停下来稍微想了一想才大致猜到了它们的“死因”——返回矿洞中的卫长庚在救下他之后,顺手切断了给虫工供能的电源。
可是如果要论简单直接,卫长庚明明可以破坏掉那根中央方柱子里的蜂巢。但是他却没有那样做——至于理由,白典心中大致明白。如果换成白典自己,多半也会是同样的选择。
不知不觉间,一人一猫已经翻过了雪原。
随着地势的走低,一条暗河从冰缝裂隙里流出。白典朝着裂隙深处望去,那里果然也闪烁着美丽的钻石火彩。事实上,那些刚刚离开裂隙的冰水也带着星星点点的缤纷,只不过迅速融入了四周围熹微的天色里,变得无迹可寻了。
白典沿着暗河继续向前,逐渐将冰雪甩在了身后。前方是玄武岩碎石堆积成的黑色沙滩。这种倔强的六棱形岩石,最终也还是在岁月和浪涛的洗礼下放弃了棱角,变得细碎而圆滑起来。
与黑色沙滩同时出现的,还有巨大的轰鸣声。
那并不全都是海浪的轰鸣,却又与之密不可分——海潮正在推挤着岸边的浮冰。大块浮冰之间又互相碾压着,发出低沉如同闷雷的声响。
在浮冰破碎的海岸线上,白典终于追赶上了时间。
他要找的那些人——蓝时雨、火棘以及虎鲨等人正在接收放弃抵抗的投降者,但这其中并没有绿医生。
在一大块礁石旁,白典看见了卫长庚。海风吹拂着他的头发,露出光洁的前额和漆黑如墨的眼眸。这双眼睛里曾经满是怠惰、恶趣味和玩世不恭,但此刻却是严肃的,甚至显得深郁而阴沉。
白典快步朝他走去,然后顺着他的视线发现了那个站在海中的人。
更确切地说,绿医生是站在海中的浮冰上。在他瘦小身体的衬托下,巨大的浮冰就像一座冰冷的孤岛。
白典站到了卫长庚身边的礁石上,好让自己的身影更加醒目。
“回来吧!回到岛上来!”
他冲着绿医生放声大喊。
“你不是要把我当作家人吗?我答应你了!我知道这个世界没有死刑,每个人都能活得很长。所以无论多久我都会等你出来!我保证那时候我一定会变得更强大,强到能够打破所有的偏见和歧视。到那时候,你什么不喜欢的事都不用干,看看书、画画画,春天咱们一起出去写生……所以你快回来吧!”
绿医生显然听见了白典的喊话,可他只是心灰意冷地摇了摇头,然后转过身去。
白典还没来得及再说些什么,就看见那抹灰色的身影纵身跃下了浮冰,消失在了冰冷的海水中。
礁石上的白典趔趄了一下,所幸被卫长庚及时扶住。他嗫嚅着想要说些什么,就在这个时候,每天都定时响起的闹铃声不识时务地出现在了他和卫长庚的耳边。
“这是绿医生为你定制的特殊提醒:今天是体检日,请抽空到医务室接受健康检查,还有请注意不要忘了按时服药。还有,今天是极夜结束的日子,祝你未来的每一天都有阳光相伴。”
“……”
想要说的话一下子哽在了嗓子里,白典低下头紧闭着眼睛,任由眼眶里湿热的液体在脸颊上凝冻,带来刀割一般的错觉。
直到有人替他挡住了凛冽的海风。
“有的人不能选择出身,有的人不能选择命运,还有的人不能选择归宿。”
卫长庚将白典带进怀里:“都结束了,起码那是他最后的选择。”
说话间,整个天空忽然明亮起来。
远处海天相接的地方像是睁开了一只赤红色的眼睛,那轮久违了的太阳从海平面下方一跃而起,万丈金光直冲向忧郁的灰蓝天空,碰撞出金黄色、蓝紫色、艳红色的瑰丽朝霞。
……简直就像地球上那些古老宗教油画中描绘的天堂。
随着太阳徐徐上升,海风越来越大,岸边的人们像是被强风吹到了一起。所有俘虏都已经在火棘的指挥下“打包”停当,蓝时雨背对着众人似乎在和谁隔空对话。只有虎鲨觉察到雪狼还在附近,于是先行一步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给你。”
一手搂着无力的白典,卫长庚走到火棘面前,从怀里掏出了那张塑封的照片递给他。
火棘看了看他们,没说什么,但是伸手接过了照片。
他借着东极岛上第一缕晨光默默地凝视着画面中的女人和小孩,最终落在那枚模糊的血指纹上,然后忽然松开了手。
乘着呼啸的海风,照片一下子就飞进了霞光里,向着那片天堂一般的美丽天空,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
东极岛的第一次日出是短暂的。当所有人陆续返回哨塔基地时,黄昏已经降临了大地。雪地镀上了一层金色,而天空则是血一般的鲜红。
随着大量伤员的涌入,基地的医务室再度喧闹起来。只是这一次,里里外外忙到焦头烂额的,只剩下了杜医生一个人。
对于白典的检查被安排在了最前面。他后颈的腺体本就尚未发育完善,如今又遭受到定向声波的冲击。杜医生为他做了应急处理,但还需留下来观察几个小时,看看是否还会突然恶化。
于是卫长庚又配合他来到了那间医生休息室。依旧是古典的酒红色壁纸和厚稳重的红木家具,可是精心布置这间屋子的人,却已经沉没在了永恒的冰海之下。
接过卫长庚为他泡的热茶,白典不想面对那张空荡荡的沙发,于是他转身走向墙壁,去看那里一本正经悬挂着的《日出》涂鸦。
“杜医生曾经邀请我解读这些画。当时,我知道绿医生有可能放了窃听器,所以故意隐瞒了一些从画里读到的信息,好让他以为我对他一无所知,又利用解读出的信息去博取他的好感……你说,我这样做是不是很狡猾。”
“那不叫狡猾,而是策略。”
卫长庚纠正他的措辞:“所以你都从画里看出了什么?我想听听。”
“看见左上角那片树冠了吗?虽然只是一小片,却挡在了人物的头顶上。那是内心渴望得到庇护的象征,也意味着现实中的他缺乏安全感。这样的人需要陪伴,需要理解和安抚。”
说到这里,白典的手又指向画面右侧。
“画面中的人物眺望着冰海尽头的红日。右上角的太阳象征着他的巅峰与目的,但也可能是结束和死亡。而在他与太阳之间隔着一座悬崖和一片冰海。海面上的波浪被描绘成了刀锋的形状,意味着通往未来之路充满了危险和纠结。”
白典停顿了一下,回过头来看着卫长庚。
“他站在悬崖上,他知道自己本不该走上这条路的,他在害怕……而我们知道得太迟了。”
“画下这幅画的时候,他就已经迈出了错误的第一步。就像我们看见超新星爆发时,那颗星早就已经毁灭了。”